在乘马车去马提尼翁宫的路上,吕西安回想起了他与总统的这段对话,尤其是关于“在攀登的过程中抛弃掉的东西”那部分。他或许可以轻描淡写地谈起那些事,但实际上做那种选择给他带来的痛苦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多。拿破仑为了他的帝国的未来牺牲了约瑟芬,而他则为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了路易;皇帝在死前还喊着约瑟芬的名字,而他恐怕也永远忘不了在决斗场上路易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和那位巨人同病相怜——要成为伟人就需要付出代价,他们都失去了同样宝贵的东西。
还有阿尔方斯,想起自己刚才竟然把镜子当中自己的影子当成了阿尔方斯,他不禁哑然失笑。他曾经恨过阿尔方斯,或许也爱过阿尔方斯,而如今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一个人能同时爱着又恨着另一个人吗?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一个随机的变量,一个无法预测的疯子,他们之间的拉扯就像是呛人的烈酒,辣得人嗓子发痛,醉得人目眩神迷。在可见的未来,他还会和阿尔方斯把这曲探戈跳下去——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能触碰到对方藏在口袋里的匕首——或许他们的命运线已经缠成了一团,当命运女神拿起剪刀时,只能把它们一起剪断才行。
但无论他和阿尔方斯对彼此的态度如何,至少他们现在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再微小的共同利益也比最浓烈炽热的感情要靠得住的多。阿尔方斯需要一个政治上的盟友来稳定局势,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掠夺来的利润落袋为安;而他也需要一个赞助人来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互相需要的关系是最稳定的一种关系,也是最平等的一种关系。他并不是平等主义的信徒,在他看来自己总有一天要居于众人之上,但在那之前,先得到一种平等的地位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选择。
当他再次看向窗外时,发现马车抵达了距离交易所广场只有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那座丑陋的建筑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令他产生了一种不快的情绪。在秋日瓦蓝色的天空下,这座建筑的灰暗和阴沉就显得更加凄凉。交易所前的广场上空空如也,那场大灾祸以后,证券交易就停止了,这个被关闭的投机殿堂如今看上去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市场。
吕西安看着它那被沉积的污垢染黑的墙壁,不由得联想起一只趴在鱼缸底下的乌龟——在这座建筑建成之后的漫长时光里,它曾经见识过许多次这类的大灾祸。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瘟疫,致病的病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贪婪,每隔上十几年就会发作一次。人们需要若干年的时间来恢复自己的信心,在那之后投机的嗜好又开始复苏,形成新的泡沫,建造起一座新的黄金巴别塔,最终又导致一次新的总崩溃,将无数的牺牲者活埋在废墟之下!一阵风吹过广场,吕西安看到一张报纸打着旋在空中飞舞,他看到了报纸上自己的头像,随即风停息了,报纸在空中轻轻抖动了几下,落在了街边的臭水沟里,他的头像恰好盖住了一具正在腐烂的老鼠尸体。
马车驶过了荣军院桥,来到了塞纳河的另一边。当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从窗外掠过时,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里担任秘书的时光。他一来到这里就成为了大人物的秘书,有自己的办公室——而部里绝大多数的职员只能栖身于堆满了文件的格子间当中。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时候他手里没有几张牌,而这张脸是其中最大的一张,幸好他把这张牌打好了。若是他长得像卡西莫多,那么他依旧会爱着自己,但路易和阿尔方斯恐怕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在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虚幻,或许唯一算得上真实的只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