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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1 / 2)

圈在腕上的几根手指如铁箍一般,龙芝被扯得跌跌撞撞,根本跟不上裴隐南的步伐。没走几步他就吃不消了,一直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掌,不满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你弄痛我了!”

可惜无论他发怒还是央告,对方一概不理,拖着他走进竹林。眼下虽是清晨,太阳却已高高悬在天上,薄薄金芒从高大的竹丛间晕开,满地都是细碎的光点。龙芝挣不脱裴隐南的掌控,便满怀怨气地去踩对方的影子。不料对方恰好在此时止步转身,龙芝一不留神,重重一脚踏在裴隐南靴尖上。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龙芝慌忙后退了好几步,惴惴不安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裴隐南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不以为意地一哂:“你要是有胆子故意,也不会躲到现在都不敢见我。怎么,一天一夜过去了,你还没有考虑清楚?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不是……不是那样的。”一对上对方的目光,龙芝就想起他一脸冷漠地说出交合二字的模样,脸很快又红了:“我当了十几年的人,不能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做这种事。”

裴隐南却道:“没有随便,只是为了救你。”

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倒被他说得像医者诊治病人,严肃冰冷,全无半点私心。龙芝也清楚他的确没有私心,恰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救自己。可偏偏就是这样坦荡磊落的态度,才使他更加难以释怀。在他的认知中,凡人行敦伦之礼,那是结为夫妇后才能做的事。世人嫁娶虽不尽能称心如意,但不妨碍他们向往两情相悦的姻缘,无论是两小无猜还是日久生情,总归是两个人对彼此倾心,他和裴隐南又算什么呢。

他断然拒绝:“不行,我做不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裴隐南没好气道:“若是有,我何必瞒着你。”

看吧,对方也觉得勉强。龙芝如同在经历一出俗气无比的市井传奇,性命垂危的孤女被陌生男子搭救,无以报恩,只能以身相许。故事里的男子垂涎美色,总是假意推辞几句,很快就欣然笑纳。龙芝并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心不甘情不愿给予的补偿,他宁可不要。

“没有便算了。”龙芝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救不可。”

裴隐南蹙起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昨日还哭着说不想死,怎么今天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你若是不愿意,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忘掉就好,有什么可顾忌的。”

听到他说“无关紧要的小事”,龙芝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不愿意的人不止是我,分明还有你。你又不喜欢我,我才不要你来以身相许!”

原先他还直直盯着裴隐南的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对方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仅是勾起嘴角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龙芝的勇气渐渐在对方的注视下消磨殆尽,那份莫名的、使他心神不定的忐忑又出现了。恰在此刻,几只鸟雀从枝头惊飞,在半空追逐嬉戏,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叽喳声。竹枝上未干的露水被它们抖落,沾了龙芝满身,其中一颗恰好挂在他的面颊上,沁心的凉。

藉着擦拭的动作,龙芝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错开。

裴隐南这样久不说话,想必是默认自己的说辞,就此作罢了。这原是龙芝期望的结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有一点如愿以偿的快乐,反倒有沉沉的失望压上心头。像是在酷暑天聚拢的层层阴云,本以为会有场大雨降临,谁知酝酿许久,却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散,往后依旧是烈日当空。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垂着眼道:“我要回去了。”

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龙芝也不想再理会他,径自沿着来路往回走。然而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除自己外的脚步声,他迟疑地回头,果然看见裴隐南跟在身后,与他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不要跟着我。”龙芝挥挥手,像驱赶猫狗一样驱赶对方:“走开。”

裴隐南道:“当真不要命了?一个只活了十九岁的妖,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

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说话比他更刻薄的人,龙芝被戳中痛脚,步子顿时慢下来,强忍着才没有回应。

“单凭我的喜欢就足够吗?”裴隐南说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龙芝,做事不能厚此薄彼,你只对我一人提要求,是不是不太公平?“

龙芝听懂了,顿时心慌意乱,一手紧紧揪着袖口:“是你先说要做那事的,与我……与我有什么相干。”

裴隐南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只要有人喜欢你,你就愿意与他交合,是这样么。”

这是什么荒谬离奇的推论,说得他好像一个放浪形骸,人尽可夫的淫妖,明明对方才是史上艳名远播的那一位。龙芝气恼不过,霍然转过身去,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

说到一半顿住了,他还未想好怎样报复对方才能够解气。裴隐南从容不迫地走近,抱起双臂低头看他。咫尺之间的距离,龙芝甚至可以辨清对方衣袍上的暗纹,一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兽。

“你就如何?”对方还要迫近,柔软的发丝挨在龙芝手背上:“打我?咬我?”

温热湿润的鼻息扑上脸颊,龙芝眼睫重重颤动一下,抵住对方的下巴往后推:“你不要欺人太甚。”

裴隐南似乎看穿他的色厉内荏,冷声道:“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龙芝,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不愿意,是想说他与他做这种事,并不仅仅为了报恩,他自己也不觉得勉强么。龙芝怔怔地盯着对方,张了张口,想问又不敢问,唯恐自己会错了意。可他的心却比他更先一步陷入悸动之中,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也有一只鸟雀从他心头轻盈地腾起,眨眼没入湛蓝而一望无垠的天际,仅留下一串扑簌簌的翅声。

他不懂这份悸动的来由,也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何会方寸大乱。裴隐南离他太近时他怕得连呼吸都不会了,但等到对方轻笑一声,主动退开后,他反倒扯住对方的袖子,把对方拽回了原处。

裴隐南眉头一抬,略感意外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龙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着眼前这张秀色可餐的脸,这双如新酿的酒一般,清透澄明、闪着琥珀色的眼睛,一阵滚烫的、近似于饥饿的欲望直涌上来。他抬起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一仰头,咬在对方鲜润饱满的嘴唇上。

满口的柔软,裴隐南体温灼热,嘴唇却带着凉意。龙芝的思绪全乱了,凭着一腔本能含咬对方,身躯微微发颤,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光是唇与唇的接触已经无法使他满足,他将裴隐南拉近些许,蛮横地用舌尖去撬对方的齿关。

几番尝试后,裴隐南的头往后仰了仰,语带笑意道:“小狸猫,你咬得我好疼啊。”

他嗓音沙哑,腔调颇为亲昵,是从未有过的。龙芝听得耳根滚热,对方的退让助长了他的气焰,他马上追过去,恶声恶气地抛下一句“不许说话”后,便再次堵住了对方的唇。裴隐南似是在笑,这回不需他做什么,对方就张开嘴,主动接纳了他。

被裴隐南软而热的舌尖缠住的那一瞬,龙芝被吓出了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呼,这和先前他占据主动时的感受全然不同。他僵着身子,像个木人一般呆立着,任由对方舔过他的上颚,两颗尖尖的小犬齿,最后连舌尖都被叼住了。尖锐的痛伴随酥麻一同绽开,龙芝承受不住,撑着裴隐南的胸口往外推,含混不清地告饶,求对方不要再咬了。

裴隐南终于和他分开,用鼻尖贴在他脸侧磨蹭嗅闻,一对金瞳湿润莹亮,其中有分明的欲求与渴望,俨然是头野性未消的兽。

裴隐南道:“现在我能够以身相许了吗?”

龙芝被他蹭得浑身发软,脑中一团混沌,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点头。

直至对方将他打横抱起,带着他往竹林外走时,龙芝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揪紧对方的衣襟。如今要反悔已经太晚,何况他也并不想死,既然裴隐南是心甘情愿救他,他还能拿出什么理由拒绝。

唯一不满的是这妖半点都不避人,就这样当着一众士兵的面穿过庭院,丝毫不把其他人的注目放在眼里。他们在竹林中待了近一个时辰,郦王竟仍没有走,站在庭中一株花树下,神情复杂地向他们望来。

被熟识的人撞见这一幕,龙芝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他在裴隐南怀中挣扎起来,小声道:“放我下来,有人……有人看着。”

“那就让他看。”裴隐南满不在乎地开口:“一个往后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何必怕他。”

春日的风温软和煦,徐徐穿过槛窗,落在身上如一匹微凉的纱。窗外一片葱绿,荒凉的古观无人打理,树的枝桠延伸廊上,钻进窗扉的莲花纹里。树上传来鸟啼,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止,也不知是什么鸟。

龙芝背靠着墙,正襟危坐,盯着面前和自己坐姿一样的人。他们从进房后就一直是这个姿势,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龙芝从当初的面红耳热变成了如今的心如止水,甚至生出了几分疑惑。他终于忍不住发问:“裴隐南,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做?”

裴隐南说不:“我活了一千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龙芝免不了又想起对方那堆活色生香,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难道其中有些是真的?也是……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大抵都逃不过嫁娶生子,裴隐南年逾千岁,肯定什么都经历过。龙芝知道自己现在追究这事很没有道理,可一想到有人也曾如自己一般触碰过对方,咬了对方的嘴唇,或许还更进一步,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遍了,便有一阵怒气冲上心头,连带着裴隐南也变得不顺眼起来。他低下头,半晌只憋出一句:“那你还真是博文多识。”

对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只是笑道:“从前我在山中修炼,也看过不少野兽交尾的情形。我虽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大致要怎样做,还是很清楚的。”

这解释全然是龙芝意料之外的,他不大相信,质疑道:“这一千多年来,你一次都没有过吗?”

“怎么,这很奇怪?”裴隐南横他一眼,淡淡道:“出生不久后,我便有了灵识。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的兄弟有和我相同的外貌,却与我一点都不一样。他们好像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离开母亲,很快就开始繁衍,看到他们那样,我觉得……很害怕。”

说到这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这种时候讲我从前的事,是不是有些不适宜?”

龙芝还是头一回从对方口中听到害怕这两个字,他摇了摇头,迟疑道:“为什么会害怕?”

“野兽的生命短暂,一岁就已成年,而我一岁时只能算个孩童。让一个孩子想像自己会与同类一样,每年都要和一个仅仅见过几回面的陌生人生儿育女,这难道不可怕么?”

对方说得一本正经,龙芝听完后,倒有些忍俊不禁。还以为像裴隐南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妖,从小到大都是威风八面的,没料到还会有如此一段狼狈的过去。其实他幼时也有和裴隐南一样的烦恼,正如对方觉得自己不是纯粹的野兽一般,他被人抚育长大,却常常为自己偶然展露的兽性而胆战心惊。纵使身边人和自己外貌再相近,他仍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们并不是一样的。

所以在遇见裴隐南之后,他才会那样高兴,总是想要亲近对方。对方是头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同类,还是他在史书中、在传奇故事里熟知的一个人。他不知有多少次在书页上抚过这个名字,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竟真会脱离书卷,变成一个有体温的、鲜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伸手捧住裴隐南的面颊,还胆大包天地揉了一揉,微笑道:“还好你是妖。”

裴隐南果然黑了脸,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扯去,龙芝“哎”了一声,狼狈地栽进了对方的怀里。对方掐着他的腰迫使他仰起上半身,与他脸对着脸,黑浓纤长的睫毛几乎戳在他的眼皮上:“胆子挺大,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与这双烈焰般的金瞳对视,龙芝还是有些发怵的,可还是鼓起勇气道:“以前怕你,是怕你杀我。但现在你不想杀我,还很想让我活下去,就不怕了。”

裴隐南嗤笑:“真会给自己贴金,谁想让你活下去了,我只是在报恩。”

“你骗人,你需要我。”龙芝眨了眨眼,神情竟有点狡黠:“我死了,你会寂寞的。”

眼前的人怔住了,随即像是觉得很可笑似的,重复一遍他的话:“我会寂寞?”那双握在他腰间的手陡然收紧,龙芝吃痛的同时,听见裴隐南轻轻说了句:“一个只活了十九年的小妖怪,口气倒是不小。”

龙芝不满对方一再调侃自己的年龄,正要抗议,不料对方先一步俯下身,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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