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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破(1 / 2)

晏云思放下手中密信,轻叹一声。

起身走到窗前,皎皎明月依旧无言悬于中天,如一只静观人间的冷眼。他望着出神,不觉又叹了一声。

明月常有,他却看不到几次了。

夜风穿过窗棂,将如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夜蛾振翅绕着忽明忽灭的焰心执着不倦,晏云思凝视着它,拿过琉璃灯罩盖在油灯上。

“生命倏忽即逝,何苦要自寻死路。我保不了许多人,就给你留条生路吧”

夜已过半,收起桌上笔墨纸砚刚准备吹灯休息,忽听屋外管家声音苍苍:“公子,徐武备求见。”

晏云思停下动作快步上前打开房门,只见徐子然已候在门外了。

他讶然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下了场雨,徐子然拍拍穿过草丛沾染的雨水:“时间紧,快让我进去。”

云思对管家道:“你快去休息吧。”说着将徐子然让了进来。

来人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事已至此,你仍打算守在这里?你该知道叛军一旦攻进来,以你的身份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晏云思无奈一笑:“我的境况我自己清楚,你何必特意再来提醒一遭?”

“我是赶着时间过来的,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走?你若改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天子都跑了,留下一座空城,你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国虽破,不可屈,这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纵然身死于此,我这一生也算无愧天下了。”晏云思微微有些疲倦,“你既然决定要走,不如快些动身,拖一刻危险就大一分。”

“云思!”徐子然急切地恳求,“我知道你想殉国,但这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和你相识十多年,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寻死!你跟我走,我们稳定下来再从长计议,难道不比你枉死敌军之手要强?”

晏云思安抚地轻拍着他的手,语气温和却决绝:“你我既相识十数年,就该知道我绝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二十四年,生于斯长于斯,如何割舍得下?陛下在位时昏庸无为,我身为一朝命官却未能安定天下,而今国已非国,家亦无家,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陛下出逃,太子下落不明,这朝廷总要有人问罪于苍生的。”

徐子然久久注视着他,见他目光清澈坚定,终究只得凄然一笑:“我明白了。是我徐子然对不住你,愧对自幼相识相伴之情。今夜一别来生再见,倘若苍天有眼将来让我大历灭了这乱臣贼子,再来殉你。”

他起身,深深地向晏云思行了一礼,云思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道:“快去吧。”

送出门时徐子然忽又回头向他望去,月下晏云思衣衫单薄,描摹出身姿清隽如簌簌修竹,衣袖于风中翩然若飞,却又如月光般仿若一触即碎。

他知道,这将是此生他看向云思的最后一眼。

叛军比想象中来得要快,曾经歌舞不休繁华昌盛的都城而今家家门户紧闭,十室九空,只余跋涉不动的老幼惶惶于终日。

天子匆忙西逃丧生于敌军之手,如骤然崩裂的最后一根弦。

这只造反的队伍曾经并不是最为强大的,五六年前却异军突起,转眼便将其余叛军吞噬殆尽。而朝廷依旧歌舞不休,天子沉迷论道不敢作战,生生逼死顽抗的将军,此后人心大散,再无力与叛军相抗。

凌霄……

晏云思再次念着这自号大虞皇帝的人的姓名,苦笑着想,这人的名字果然没有取错,竟生生颠覆了整个天地。

天子带走的都城外的禁军,只留下些残兵弱将,附近的城池根本调不来多余的兵力支援,如今不过是仗着坚固的城墙苟延残喘。只是围困月余,粮草又还能支撑多久。

他是早已做好了殉国的打算的,只是可恨他空有满腹诗书,却不懂行军打仗,更无缚鸡之力,不能亲自上阵杀敌,死也死个痛快。

晏云思见过北城门驻守的将士,登上城楼,只见远处大军压境,此时分明炽日高悬,敌军却好似压城黑云,如一只等待时机一击毙命的野兽,沉默而杀机隐现。

忽见大军中分出一小队,闪电般疾驰至城门下。防守的士兵如临大敌,却见敌人停在城前,为首那人骑在马上与晏云思遥遥相对,自身后抽出只羽箭,张弓如月,倏然放手,那箭便破空而出尖啸着射到了城墙上一个士兵的胸膛之上,随即策马离去,竟是百步穿杨的好箭法!

那人是如此自信,绝不可能失手。

那一瞬间好似一股冷意自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相隔太远,即使晏云思看不清那人眉目,仍有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心头劈开——那人就是凌霄!

主君亲至,攻克这座城池对其而言已是探囊取物。

“晏大人!”身侧有人急急呈上一封信,封面题着“晏相亲启”,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简直像一个不详的谶言。

晏云思拆开信封,只见挥毫泼墨,其上所书却令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三日后开城门,城破后百姓存亡,皆在晏大人一念之间。

这必然是凌霄随箭射来的,他那样的身份,这一箭本便是为了震慑守军。

晏云思心中一冷。凌霄的名声他是听说过的,他绝不忌惮于做出屠城这种遗臭万年的行径。

只有三天的时间容许他犹豫,是大开城门迎敌军入城,还是保全名声死战到底。

他一人无权作出选择,召来同僚,答案已呼之欲出。皇室抛下他们仓皇逃窜,天子丧命敌手,太子了无音讯,守军已无作战之心,残存的兵力也已无法抵抗泱泱敌军,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晏云思温笑道:“好,既然如此,这罪名自然该由我承担。”

天子西逃前仓促任命他为左相,家国倾亡,也该由他给天下一个交代。

三天后是个阴沉欲雨天,云思随残存的将士登临城墙之上,遥望大军如黑云压境般踏尘飞驰而来。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恍若间他竟想到被点为探花的那年暮春,春夕宴上凤箫声动,舞女裙摆如流云薄雾。而忽然间一切消散,只听鼓声磅礴浑厚,似乎要击破盛景将那宴会繁乐生生撕个粉碎。

奇迹般的,那天宴上的鼓声在他心中盘旋了七年,从未忘却,而今记忆中从未失色的鼓擂伴随着马蹄惊动再次如铺天浪潮般席卷而来,将一颗心震得发痛。

他将在此宣告投降,亲自大开城门将覆了江山的铁蹄迎入一国都城之中。

大军沉默地驻足于城门之下,晏云思深深吐出一口气,右手凌空一挥,决然道:“开城门!”

命令层层传下,厚重古老的城门缓缓打开,这里曾日日吞吐着出入的人群,牢牢守护着大历至高无上的一群人,而今却屈辱地迎来踏破江山的铁骑。

以打开城门为条件,要求叛军不得残害百姓,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晏云思遥望着城下巨龙般盘踞的军队,为首之人手持长枪驱马上前。隔得太远他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就是凌霄。

便以此作为谢礼吧,他想。

交易达成之时他已然沦为罪臣,便以这身白衣殉国,也算对得起曾经老师的教导。

他上前一步,登上最高处的城墙,闭上眼,轻松地浅笑着向下倒去,任由失重感将自己裹挟。

苦苦支撑七年,心力交瘁七年,终究是有个了结。

他在期待着坠入地狱。

醒来时云思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仍旧身处人间。

自城墙上向下倒去的一瞬间却忽然被人牢牢捉住,生生将他制下,他心中大震,惊异地向身侧那人看去,却在目光捕捉到那人的一瞬间后颈剧痛,已然昏倒。

他很快意识到有人在他身边安插了细作,可是谁预测到他意欲在军前自裁,又要将他拦在人世?

云思勉强起身环顾四周,这里是天牢,可偌大的牢房之间却似乎只关押了他一个人。身上依然是城破那天的白衣,只是染了污渍,不复之前的洁白如云。

一日三餐皆有人送饭,与寻常牢狱冷硬粗糙的饭食不同,送来的却依旧温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精心烹饪。

晏云思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安静地坐在角落处,未曾碰过一下。

他不知为何仍残活于世间,却不知那些人,他们如何了。

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牢房内阴冷潮湿,他已时不时陷入昏迷之中,却依然决绝地不肯吃下一口饭。

终于除了送饭的狱卒外来了一人,强硬地将饭食灌入口中,不肯吃饭便灌汤,不肯喝汤便喂水,哪怕洒得一身肮脏也要把饭逼得他咽下去。

那人身形高大健朗,伸手一捉便将他禁锢在怀中,晏云思拼命地挣扎着也没能看到他的容貌。

终于将饭灌了下去,那人冷笑一声,将他扔在地上便拂衣离去了。

有人下了死命令。看管他的狱卒不敢冒犯,他不肯吃,狱卒就跪在地上颤声哀求,磕下一个头,他不应声,便颤抖着掏出匕首剁下自己的一根手指。

血腥味瞬间弥漫,将云思逼得几欲作呕。

再磕下一个头,便又剁下一根手指。

手指剁完了,匕首插入的就是胸口。

晏云思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狱卒平白死在自己面前,终于还是忍着屈辱吃下了饭菜。

牢中日子不分明,待到被带出来时,他已分不清过去了多少时日。

走出天牢的那一天日光极其强烈,照耀得他眼睛刺痛,看不清事物。

接引的人沉默地将他请上马车,他便半句也不多问,任由马车将自己带至未知之处。

下了马车时他却一愣,竟身处于巍峨宫墙之中。

宫人不由分说地将他迎入殿中,随即便有数人上来为他梳洗。晏云思开口嘶声问道:“这是哪里?”

无人应答,只是手脚麻利地为他换了衣裳梳好发髻。有宫女呈上精致吃食与茶点,道:“大人请用食。”

晏云思皱眉道:“告诉我这是哪里,究竟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那宫女却立刻跪了下去,强压着哭声道:“求大人饶奴婢一命,就吃了吧!”

云思缓缓站起身,环视着周围一遭人,骤然拔下玉簪抵在颈上,冷笑着道:“这些日子做尽这种姿态,不过是怕我死了。既然如此,我只问一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方才如木偶般任人摆布,此刻却突然发难,身边的宫人一时间没有提防,竟吓呆在了原地,一声也不敢吭,唯恐再激怒了他。

云思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离远了他们,有宫人想上来去夺他手中的簪子,他却将那簪子尖端更深地插入肌肤,已然渗出了血滴。

为首的宫人忙道:“快住手!大人,这实在不是奴婢的意思啊!”

云思嘲道:“这自然不是你的意思,宫里也不会有,李校尉若不信,命人取来一看便知。”云思微笑道,“这纸契约可做不得数,李校尉莫不是被下人蒙骗了?”

“你——”李霜风怒不可遏,“晏云思,你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别忘了我父亲是谁!”

晏云思却只是拿手帕为身后的孟绮轻轻擦净眼泪,轻柔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将手帕塞到孟绮手中,转身对李霜风道:“在下只知道天子下诏,凡为官者皆以律治下,侯贵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公子若心有不服,大可在陛下面前禀明原由,到时陛下自有决断。”

李霜风握紧了马鞭,恨道:“别以为仗着现在有圣上宠爱便敢跟我叫板,一个以色媚主的男人,我看你能风光几时!”

晏云思只是向他行一礼:“劳您挂念。”

姜华却脸色微变,想要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李霜风最后冷笑一声,率人离开了,远远看热闹的人群便也散了。

孟绮握着帕子,有些紧张:“大人……”

晏云思道:“不必担心他再找你麻烦,你家在哪,我让人送你回去。”

孟绮黯然道:“哪还有家,父亲走后,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云思与姜华对视一眼,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父母岂愿见你自怨自伤?”

他解下荷包递给她:“先拿这钱安葬了父亲,若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我,万万不可沉溺于伤痛之中。”

孟绮本已止了哭,听他柔声安慰,不由又猛得哭出了声,边擦泪边抽抽噎噎地道:“多谢两位公子。”

云思笑道:“我最看不得漂亮姑娘掉眼泪,若要谢我,只要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唤来车夫,交代妥当后将孟绮送回家中,便只余他与姜华二人。

姜华沉默许久,终还是道:“多谢晏大人。”

晏云思明知故问:“谢我什么?”

姜华叹一声,道:“若非你解围,还不知要被李霜风难为成什么样。”

云思只是一笑。

姜华道:“您要去往何处?”

“京郊山上,光善寺。只是——”他一摊手,故作抱怨“这桩事揽下来,我是身无分文了。”

姜华便笑了:“在下身上倒还有薄银数两,大人若不嫌弃,便由在下作陪。”

雇了马车往城外驶去,一路上喧闹不断,车内却是久久沉默。

良久姜华才道:“你今日得罪了李霜风,他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云思不甚在意:“我倒巴不得他有那个本事。”

姜华不解:“何意?”

云思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没什么,他不敢动我,只是你恐怕会有麻烦。”

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姜华却也是不在意的:“既然让我看见他欺男霸女,我定然做不到坐视不理。晏大人你遇到此事,难道会视若不见?”

晏云思道:“今日是挡了我的道,我才管下这桩闲事,若是平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升斗小民与我何干?”

姜华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望向晏云思,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方才护下孟绮般寸步不让。

那与凌霄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完全不同,如春风涤荡而过,却让人不由败下阵来。晏云思移开视线,自己都没发觉竟如此放松下来,藏着隐隐的笑意,叹道:“好吧!”

不久到了半山腰,下了马车姜华抱怨道:“哎呦我这老骨头,怎么走得动路。”

云思失笑。

寒风料峭奔袭入怀,身边人叽叽喳喳,竟也不觉得冷了。

沿寒山小径入了寺中,只见苍郁松柏落了层雪,映衬着空寂寺院。脚步停下,寥落清旷得只闻雪压折竹声。

晏云思停在这里,没再踏近一步。姜华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终听他轻声道:“罢了……”

山上落了雪,路便有些不好走,循着从前的足迹登上一处山坡,只见空茫茫一片雪地中藏着枯黄的野草,风声呜咽,冷寂如化外之地。

云思寻到一处枯冢,拂去墓碑上的残雪与尘埃,其上却空无一字。

若非他引着,姜华几乎分辨不出这简陋的坟墓。

“这是——?”他忍不住问道。

晏云思静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才道:“一个……友人。许久不曾来看他,竟快要被这荒草吃了。其实我今日只是想去寺中静心,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你,想起他来,才临时起意来见见他。”

姜华望着这冷清清的野坟,满肚子疑惑,想问为什么这人葬在荒郊野岭,为什么碑上空无一字,终于还是憋了回去。

“对不起。”他忽然听到晏云思道。

“啊、啊?”姜华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还是泥土里躺着的那人说话。

晏云思道:“那日下朝后言语对你多有冒犯,并非我本意,我与你交情虽浅,但也从未将你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哦……”姜华干笑,“那天也是我太急躁了。”

晏云思抚摸冰凉的墓碑:“李霜风说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劝告你一句,和我走得太近,或许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姜华却道:“我用眼睛看人,不是用耳朵听。”

“倘若眼睛被蒙蔽了呢?”

“我还有一颗心,只要遵循当时本心,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后悔。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一生何其短,这是我唯一所求。”

晏云思低着头轻笑:“谢谢。”

姜华摸摸头脑勺:“这有什么。”

“不,这对我很重要。”

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伤心事,姜华不再说这些,转而笑道:“方才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要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呢。”

晏云思莞尔:“都是未化的冰雪,坐下去,衣裳岂不都湿透了。”

昭云楼檐角悬挂铃铛,以碎玉相缀,风过环佩玎珰,清越悠长。楼上凭栏远眺,只见漠漠沉云下宫城巍峨雄壮,沉默静肃地矗立于至尊之处。亭台楼阁曲廊水榭,如巨兽脊背之上的玲珑点缀,待到山河倾覆之日轰然散作烟尘。

李霜风推门而入,山水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人临风而立,身姿若月下青竹。

“晏大人,今日酒宴可还满意?”他隔着屏风向那人扬声唤去。

那人声音亦如清泉击石:“多谢李公子款待。”

李霜风便志得意满起来,恨不得立刻便越过屏风,不放过那人一个眼波流转。

人前装得再矜贵,骨子里还是逃不脱权势钱财的诱惑。聪明人,更该知道在落魄前给自己找好退路。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他岂能不懂?何况他活着一日,便是向天下人昭告这皇位来得不干净。

新帝不在乎学子文人口诛笔伐,可耐心消磨,猜忌渐增,待到天下安定,能容他到几时?

“客气了。”他按捺住心思,“晏大人久病不愈,在下心中亦是时刻惦念着,只是晏大人若山中隐士久不得见,徒令在下担忧。”

屏风后那人转过来,先看到的是一角竹青衣摆。

李霜风心中一荡,便见那人冷清清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晏云思要微微仰头看他,或许是因为饮酒,眼尾有些泛红,冲淡了周身的冷意。

他盈盈笑着:“多谢。”

离得太近了,李霜风隐约闻到一股清幽香气,好似峰回路转处于冰雪中偶遇寒梅,白玉骨,霜雪姿。

晏云思踮脚,在他耳畔轻呵:“点春酒太烈,我不喜欢……”

李霜风半边身子差点酥了,连声道:“好,好,下次不饮这酒就是了,晏大人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

云思轻笑,只是懒道:“有些乏了,在下便先告退了。今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李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李霜风眼睛追着他走,“我送您离开。”

晏云思又是一声低笑:“酒楼人多口杂。李公子,留步……”

晏府的马车装扮得难得奢华,云思扶着小厮登上马车,忽得忍不住一阵反胃,倦怠地吩咐道:“回府。”

马车微微摇晃,缓慢而平稳,或许是实在饮多了酒,竟就这么抵着车厢昏昏睡了过去。

他心中记挂着事,只是稍微睡了一会儿便惊醒过来。马车仍在路上,云思撩开车帘,却见四周并非平日回家的路。

他疑道:“这是在哪?”

车夫道:“回大人,就要到了。”

云思忽然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出来时驾车的车夫。

“你是谁?!”他喝问,“停车!”

马匹却愈行愈疾,车夫仍恭敬道:“回大人,属下奉陛下之命,送您入宫。”

凌霄……?

听到那两个字时云思骤然软了力气,好似心气儿散尽了一般,无力地闭上眼。

倒也好……

宫门前的禁卫并未盘查车中之人,车夫出示了腰牌便驾着马车驶入宫中。

云思下车时拥着披风,呼出一口气,干冷的冬夜里一阵白雾散逸。

宫人并没有将他带去凌霄平日所住之处,而是一座陌生的宫殿。

步入殿内,扑面却是一片温暖湿润,层层轻纱遮掩,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站定在玉屏前,身侧的侍从沉默地解开他的腰带。

云思抓住他的手,侍从轻声道:“大人,请不要为难在下。”

他握得越发紧,手指泛出青白色,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终于还是松开那人,垂落了双手,任由脱下自己全部的衣裳。

侍从低着头,将他引至深处,只见烛火映照着汤池,熏香淡淡,花瓣漂浮在池水之上。

这里是从前皇帝赐浴之处。

“请——”侍从恭敬道。

云思走下台阶,慢慢将自己浸入水中。

浴池中是活水,他能感到温暖的池水将自己轻柔地包裹,又缓缓流去。

他心中升起一个恶劣的念头,倘若自己溺毙在此,凌霄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吧。

“在想什么?”忽然听到身后凌霄语气平淡地随口问道。

云思霎时一僵,原来无论他做好怎样的准备,见到凌霄时他总是会潜意识里生出惧意。

“在想如何杀你。”他道。

凌霄似乎心情很好,只是付之一笑。

隐约有衣裳落地的声音,云思心中揪紧,咬唇望着水面,不看向他。

身侧漾起水声,凌霄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端详:“朕多久没见你了?”

云思只能勉强让自己离他更远一些,却依然逃不脱如此赤诚相对的难堪。他呼吸逐渐急促,只敢向旁边看去。

凌霄抚上他白皙的脖颈呢喃耳语:“李霜风的酒,比之朕的如何?”

“他喂的酒,你都喝了吧?”

手指拂过脸颊轻轻抚摸头顶,骤然抓紧了他的头发。

云思猝不及防痛哼一声。

“他都碰了你哪里,给你解了披风,是不是还碰了你的手?”

凌霄左手死死地扼住他的手臂,剧痛之下云思几乎以为骨头就要这样裂开。

“疼吗?”凌霄柔声问,“你总是让朕生气。”

笑意不抵眼眸,却是一片幽深冷意。

云思久违地在他身上感受到杀气。分明浸泡在温暖池水之中,却好似被粘稠的阴冷寒意束缚住,深陷泥淖之中,无数冤魂厉鬼拖着他绝望地下坠。

“李霜风的酒,才是让人一醉忘忧,陛下您又算得了什么!”他强撑着大笑,看不见自己的面容扭曲如鬼魅。

凌霄眯起眼,杀意骤盛。

“晏大人醉了,醒醒酒罢。”

“唔——”云思毫无防备被他生生按到水中,一串气泡在水中翻滚破裂。

胸腔里的气体逐渐耗尽,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抵抗头顶铁铸一般的手掌。

好痛……

胸口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血腥味逐渐在口鼻蔓延,眼前似乎都变得血红一片。

我是要死了吗……

孩童时落水的那个下午太过遥远,他早已记不起在冰冷肮脏的水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仿佛时光回溯,再度回到那个潮湿的午后。可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

就这么死了吧,干干净净地……

头顶的手掌忽然离开,有股力量扼住他的脖颈,强硬而不可抗拒地将他拽出水面,一如方才轻松地掌控他的生死。

后背猛地撞上坚硬的池壁。

晏云思下意识剧烈地呼吸,耳鼻中竟流出鲜血,脑中嗡鸣有如雷震,久久不能睁开眼来。

凌霄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分明:“……还喜欢吗?”

当然!

他痛苦不堪,还是要竭尽全力嘲讽地笑:“臣喜欢得要死!”

声音喑哑,好似困兽嘶鸣。

头皮骤然一紧,下一瞬池水淹没过眼睛,熟悉的窒息再次涌来。

他忽然明白了,凌霄不是要杀他,他只是这么随心所欲地折磨自己,就像把一只蚂蚁放入琉璃杯中,看它兜兜转转无处可走,空望着外面却只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至死。

谁会在意一只蚂蚁?谁会怜悯随手就能抹杀的猎物?

他是案上鱼肉,任由天下之主宰割。他濒死的痛苦便是凌霄兴奋的来源。

失去意识前再度被捞起,这次他甚至有片刻的失聪,魂魄好似抽离出身体,肉体却沉重得像是沉入地狱,手指都疼得无力动弹。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无尽的折磨……

“还喜欢吗?”凌霄的声音依然轻松,专注地欣赏他无力挣扎的模样。

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已濒临崩溃。

云思吐出口中血水,昏昏沉沉地嘶声笑着:“有本事就杀了我!”

掐住他脖子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凌霄轻柔地道:“你以为朕不敢?可惜晏大人你只有一条命,将你一杀了之,太便宜你了不是吗?”

他将云思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托住他的双腿。

身上的人根本没有力气再去反抗,只能任由他的摆布。

没有任何前兆,硕大的性器就这么如利刃般插入柔软紧致的后穴内。

他麻木地承受着酷刑般的性事,温热的池水随着动作挤入穴内,却依然没有任何润滑,干涩地吞吐着凌霄的欲望。

他脸色惨白,徒劳地睁大眼,望着幽深远处。

烛火无风自摇,盘龙卧凤的金柱投下诡秘的影子。宫殿顶端涂绘着狰狞异兽,眼中镶嵌着明珠,如高高在上的神只,冷漠地审视这场凌虐。

九重纱幕如云雾聚而复散,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怪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再难分辨。

这场酷刑结束了吗……

终于他感觉到凌霄停了下来,将那处阳物抽出身外。

我还活着吗…………

凌霄声音低沉:“这就是李霜风想对你做的事,喜欢吗?上赶着去讨好他,就这么情愿被那种废物按在床上?”

他捧着晏云思的脸颊,神色居然有几分爱怜。

云思只觉得无聊且可笑,强撑着力气挑衅地回望:“为什么不呢,至少他不会像您现在这样想要杀了我。难道我还要为陛下您守身如玉吗?”

凌霄眸色一暗,掐着他的脖子,重重地按到池壁上,“想清楚你的回答。”

云思在他手下艰难地呼吸,眼中却是痛快淋漓:“你在期望什么回答,陛下?告诉我,让我明白!”

“姜华呢,只要讨好你两句,就能把自己送到他人床上?”

他的双瞳骤然睁大,又转瞬恢复方才的神色:“为什么……不呢?!”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云思无力地垂落双手,任由自己缓缓滑落入水中。

凌霄一松手,他就软软地再次倒下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支撑自己浮在水面上。

凌霄倚靠着池壁,让他伏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抚摸他湿透的黑发:“晏大人,你根本不会说谎。你厌恶李霜风至极,也不敢牵连到姜华。你这么说,只是想逼我动怒——杀了你。”

没有别的着力点,云思只能搂着他精壮有力的腰,每一处肌肤都如此地亲密相贴,好像连水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他剧烈地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终于恢复些力气,推开凌霄,踩着池底,艰难地走到一旁,双臂垫在池沿上趴在那里休息。

那股眩晕再度如波涛般汹涌袭卷而来,没有极致的痛苦逼着他清醒地承受折磨,眼前阵阵发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云思……”

他听到有谁轻柔呼唤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

“是谁?”晏云思喊道。

他惊惶地向四周张望,只有点点萤火照亮无边黑夜。

一声声的呼唤仿佛自天际悠悠飘落,却是如此温暖宁和。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喃喃:“阿娘?”

他急切地站起身,踉踉跄跄,拼命呼喊:“阿娘!”

他有多少年没有念过这个名字了,他怎么会再见到母亲?

萤光闪烁,黑暗中隐约照亮一个人的身影。

父母离世的时候他才三四岁,刚刚懵懂记事的年纪,二十多年了他早就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可就算这个人面容模糊,他就是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她就像一束微薄的光照亮他周身稠墨般的黑暗,晏云思从地上泥泞爬起来,抽噎着踉踉跄跄地往她身边跑。

他扑进母亲怀里,稚子一般放声大哭。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不断被绊倒,磕得遍体鳞伤。

好疼啊。

在她怀里,好像所有微不足道的疼痛都被无限放大。磕磕碰碰而已,哪里会这么疼,可他就是要哭,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一样。在这个女人怀里,他有最厚重最安心的力量,让他不用负隅抵抗,顽固地藏起眼泪。

哭泣间似乎变成了一个婴儿,被母亲温暖的气息包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

可梦总是要醒来的,

晏云思疲倦地睁开眼,哪里会有母亲的身影。

他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过了许久才发现身侧站着一个男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会是谁。

晏云思将头转向一侧,不愿看到他。

凌霄侧身坐在床畔,揩去他眼尾干涸的泪痕,“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滚开。”他声音哑得不像样。

凌霄倒了盏茶,将他扶起:“喝口水,润润嗓子。”

晏云思一推,茶水便溅了一地。

凌霄却不气馁,又倒了一盏递到他面前:“想生气也先养好身体,嗓子哑成这样,怎么跟我吵架?”

晏云思望向他,眸光闪烁,接过茶盏,却往凌霄身上狠狠一泼。幸而他身上无力动作慢,凌霄一躲,才没泼到身上。

他无奈道:“你真是……不喝便不喝罢。”

“昏了一天一夜,饿不饿?”他仔细掖好被子。

方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力气,晏云思闭上眼不再看他。凌霄耐心道:“想睡也得先吃点东西,不然胃会难受的。”

等了等见他不说话,凌霄自顾自地道:“我等下就走,让厨房熬了点小粥,你一定要记得喝,看你现在瘦的,身上都没几两肉。”

唠唠叨叨嘱咐完后凌霄最后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耳边终于安静,云思心力交瘁,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晏大人?”有人试探地喊他。

晏云思看去,只见溪月端着热粥拨开珠帘走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勉强笑笑,应道:“溪月……”

溪月把粥放在一旁,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云思哑声道:“多谢。”

她抿嘴一笑,把粥呈给他:“大人,用点东西吧。”

云思手有点颤,还是接过来一勺一勺认真地吃净了。

他是真的饿了,赴李霜风之约时不知喝了多少酒,饭菜却是一口也不肯吃,旋即便被接到宫里被凌霄百般折磨,疲惫得像是干涸的鱼。

溪月希冀地望着他,提心吊胆地看他慢条斯理的模样,恨不得自己抓过碗来一口气灌下去。

晏云思察觉到她的注视,不由笑道:“看我做什么?”

溪月问道:“好吃吗?”

他点点头:“有点苦。”

溪月松了口气:“那是您嘴里苦。能吃下饭就好,就怕您不肯吃东西。”

晏云思把碗递给她:“多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酉时三刻,天已黑了。”

他温声道:“你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吃了东西,整个人才算是活了过来,骨头里透出的寒气也消散些。闭上眼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是半梦半醒的,时而听到好友嬉笑着唤自己上前,时而又见凌霄的面容闪过,身上一霎热得好似有火在烧,一霎却又冷得如坠冰窟。

睡也睡不安稳,头疼得厉害。云思慢慢醒转,迷蒙间竟感到有人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

那一刹好似惊雷劈顶,脑中轰然作响,竟激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便去推开那人的手。

清醒过来才看清眼前人是凌霄,尚未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身体却已不由自主打个冷战。

凌霄的手僵在那里。

云思心中五味陈杂,他不得不承认,他怕凌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身体触碰也让他心生恐惧。

良久凌霄终于道:“别怕,只是给你上药。”

云思刚想开口拒绝,却发现嗓子疼得有如刀割,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霄明白他想说什么,点了药膏轻轻抹在颈上青痕:“这里留了淤伤,敷上药消得快些,不然顶着痕迹怎么见人。”

“嗓子疼吗?你方才身上发热,烧的厉害,已喂你喝了药,别担心。”

晏云思讥讽一笑。

凌霄道:“心里骂我假惺惺,装模作样是不是?”

云思一声不发。凌霄叹道:“好吧,昨夜是我冲动了,可你实在把我气得厉害,姜华就罢了,几天不见,你就跑去和李霜风那种东西鬼混,他对你什么心思你能不知道?”

云思猛得挥开他的手。

凌霄无奈:“别闹了。”

云思强忍着刀剐般的疼痛开口道:“滚开,恶心。”

偏凌霄在他身上最擅长的就是只听自己想听的话,抚摸他的脸颊道:“大张旗鼓地和李霜风相会,不就是想逼我表态么,用得着这样作践自己吗,他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灌你酒。”

无尽的屈辱翻涌上心头,云思冷道:“说完没有?”

凌霄却笑着把手递给他:“别说话了,想说什么写在我手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李霜风见了怕是都要死了贼心。”

脸色苍白如纸,一点血色也没有,从重逢时便迅速消瘦,整个人轻飘飘得跟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迷得李霜风色心大动的。

云思瞪向他。他的所有恨意和愤怒在他面前似乎都化为了轻飘飘的空气,就算举起刀剑砍得满身是血也能视若不见,激不起任何反应,反而是自己的情绪轻易便为他所掌控。

“那你算什么?”他无声地说。

凌霄再把手掌伸过去。

他终于泄了气,抓住他的手在掌心上慢慢地写:“不要迁怒姜华,他和我没有关系。”

他的手指冰凉,捂不热一般,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如青草尖拂过,有些细细的痒。

凌霄顺势用力握住他的手,暖意顺着肌肤传递到他身上。

“就知道你要说他。”他敷衍地道,去亲吻他的手背。

云思用力想要甩开他,无声地追问:“听到没有?”

凌霄只得道:“我答应你,不为难他,好不好?”

“只是晏大人,你要记得——”他悠悠地道,“如今我为君,你为臣,我对你做的事,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漫不经心的笃定,却没有任何容许反抗的余地。

两相静望许久,他又笑了:“答应你的要求,怎么补偿我?”

云思抬手将手臂架在他脖子后往下压。凌霄以为他要亲自己,却被他在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瞬间血味弥漫。

一连养了七八天的病才算好转,做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发现身上到处是淤伤,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凌霄不提让他离开的事,晏云思也不多说什么,每日照常读书写字,凌霄有事没事来逗弄两句,他本不想多搭理,奈何这人听不懂好赖话似的,总把他气得要死才心满意足。

不知是不是那日溺水的缘故,总觉得气短,话说不了多久就胸闷得难受。溪月有时候担忧地看着他,老怕他就这么跟雪似的化了。

晏云思在桌前抄写心经,她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写了没两页,心没静下来,反把他念得哭笑不得,终于无奈扶额:“溪月,话少一些。”

“哦……”溪月讪讪的。

她忽然兴起:“您别老坐着了,外头梅花开得正好,我给您折一枝吧。”

晏云思不想动,只懒懒地道:“宫里的东西一枝一叶皆属陛下所有,少生波折罢。”

溪月笑嘻嘻地道:“别说一枝梅花了,就是把宫里的花儿全摘下来,只要您高兴,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大人不知道,您昏睡那天陛下在您身边守了一宿,亲自喂水喂药,什么都不假人手。”

云思铺了宣纸,手腕一勾,笔下的兰草舒展从容。淡淡道:“你和我说这些,是要我对他感激涕零吗?”

“不、不是……”溪月揣摩到他隐隐的不悦,连忙解释,“只是,陛下对您其实是很上心的……”

云思微微一笑,停了笔,转而道:“我从前养过一只猫,从西域商人手里大价钱买来的,长得很好看,碧莹莹的眼睛。就是脾气不太好,见谁都爱答不理的。”

溪月好奇道:“这猫现在在哪呢?”

“早就死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只猫而已,能活多久呢?”云思道,“那猫性子虽不好,可我却很喜欢,没事总去逗它,把它烦得不得了。这猫虽然娇气,从前却被训过,再烦也不敢对人伸爪子,再不情不愿也只能窝在我怀里。”

溪月没说话。云思继续道:“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只猫而已,我养了它很多年,可是你说,我对它的喜爱和对我的朋友家人是一样的吗?我总是惯着它,因为我知道,那不过只猫,开心时逗逗它,这就够了。它脾气再坏能怎么样,谁会和一只猫生气?”

他三两笔在兰草下画了只扑蝶的猫,圆滚滚的一团,憨态可掬,谁见了都喜欢。

“好看吗?”他问。

溪月不吭声,只是点点头。

她在一边闷闷不乐,过了会儿又道:“您怎么会是猫呢。”

晏云思但笑不语。

他和猫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不会扼死一只猫,而凌霄是真的会杀了他。

他所有的耐心都建立在自己不可能真正反抗他的基础上。一个咬人都不痛的小玩意儿,付出点微不足道的代价来寻乐子,有什么不好。

凌霄即便称帝,后宫中不过三个妃子,迄今未曾立后。朝臣早多有不满,尤其是江氏之人,多次明里暗里施压要求立江妃为后,却被凌霄压了下去。

总共不过三个妃子,他又鲜少踏足后宫,素日却也清静。

难得出了好太阳,溪月看不过去晏云思总神色恹恹的,如将死之木一般没半点生机,硬把他拉到养病居住的南知轩旁的御花园。

冬日的阳光落在身上也没半分暖意,晏云思却觉得灼得刺眼,看什么都有些晕眩。

御花园腊梅开得热烈,如宣纸上遒劲一笔溅开的灿黄。

溪月道:“我最爱腊梅香了,甜丝丝的,可惜只有冬天才开,真冷死人了,若是一年四季常开多好。”

晏云思道:“腊梅是冷香,冬日寒风里寻得一脉痕迹才得其神魂,放在炎夏反倒失了意趣了。”

没多久他有些咳嗽,对溪月道:“回去吧,有些冷了。”

溪月扶着他方转过假山,便见一女子亭亭而立,姿容姣好,眉眼间一股英气,眼中多有愤恨与不屑。

溪月忙行礼道:“见过江妃娘娘。”

晏云思方才知道这是凌霄的结发之妻江映黎,恭顺地行礼:“见过江妃娘娘。”

江映黎冷笑道:“妾身怎敢受晏大人大礼,若为皇上知晓,只怕妾身多少颗头也不够砍的。”

晏云思道:“娘娘言重了。”

江映黎绕着他踱了两圈,上下打量:“我道陛下为何鲜少踏足后宫,原来是藏了这样一个清姿绝俗的情人,真叫我等惭愧,竟守不住自己夫君的心,教一个男人勾去了。晏大人有什么手段,也教教妾身,好一同服侍陛下。”

晏云思道:“娘娘误会了,臣与陛下并无私情。”

江映黎咄咄逼问:“‘臣’?哪来的‘臣’,莫不是床上讨来的?你大好男儿,不知报效朝廷一展宏图也便罢了,竟贪求富贵爬到龙床上去,若先祖有知,真令人蒙羞!”

晏云思呼吸一窒,溪月见状忙劝道:“回娘娘,晏大人痼疾缠身,不过是在宫中养病罢了。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夜深才得以休息,每有得闲时,哪次不是去看望娘娘。”

江映黎似笑非笑:“你平日也不在皇上面前伺候,知道的倒清楚。”

溪月急忙跪倒在地上:“奴婢跟随陛下已久,同娘娘一般挂怀陛下安康,实无他意。”

江映黎冷笑道:“我同晏大人说话,又岂有你插嘴的份。这张嘴既管不住,倒不如割了舌头,也让人清静。”

“江妃娘娘。”晏云思忽然道,“溪月如今在臣身边伺候,是臣疏于管教,才教她学会擅自顶撞娘娘,若要罚,臣也难逃其咎。”

江映黎一扬眉:“既如此,你便掌嘴五十。”

“只是——”他又道,“臣为陛下亲封安遥侯,自是不比娘娘身份尊贵,只是论起品阶倒与娘娘同阶,若擅自领罚,恐令娘娘无辜蒙上不识礼数的恶名。”

“你——”江映黎望着他平静面容,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只恨不得撕开那淡然无波的皮囊,抖落出谗佞媚悦的腐朽内里。

“你倒口齿伶俐,只盼皇上厌倦你那天,还能凭你这伶牙俐齿讨得些恩惠,别白白让自己变得男不男女不女。!”

晏云思看她身影消失,才继续往南知轩走去。

溪月小心地劝慰:“晏大人您别生气,江妃娘娘素来就是这个脾气,陛下都常常被她刺得说不出话来。”

“我有什么好气的,她哪个字说的不是实话。”晏云思淡淡道,“这事过去就罢了,不必同他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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