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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伤痕()(2 / 2)

冉瑜跟程瑾讲着她的国外生活,程瑾默默听着,低头搅着咖啡。

高中毕业那天的天气和今天差不多,微风袭来,树枝摇曳。

同学都情绪高昂,校园各个角落都是拍照留念的人。

程瑾没有很难割舍的好友,收拾完东西就准备离开。

他在路上看见和方思乔打闹的何兮。

笑容比六月的太阳还灿烂,脸上毫无悲伤不舍之意。

她也只是路人。

程瑾脚步不停,正想略过他们那堆人,何兮却从后面拉住了他。

她咧着嘴,朝他挥手,笑嘻嘻地说:“再见。”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去。

青春对他来说并不美好,昏暗的房间和填不饱的肚子。现实已经足够残忍,支撑着他的是“未来”。

在那段灰色的记忆中,大概,唯一有色彩的,是何兮的告白。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追着你到大学。

确实,程瑾在大学里遇见何兮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

接着就是她的胡搅蛮缠。

虽然何兮有分寸,不至于让他觉得困扰,但他也并不想谈恋爱。

在未来变得幸福之前,他不需要不稳定的因素。

何兮执着,他也固执。

二人的关系只维持在朋友阶段。

——想天天和你一起吃饭,想和你一起去图书馆。

太阳有点沉了下去,何兮给程瑾发消息:我下班了,你先来找我,然后我们去接球球。

过了几分钟对面才回:嗯。

她直接下楼,望着外面车水马龙。

六年来,她会觉得遗憾吗。

为什么会和程瑾的关系这么僵硬,到了都想离婚的地步。

当初写在纸上的愿望实现了吗?

只有二十六岁的何兮知道。

程瑾拿起手机,在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

“刚才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冉瑜急急地说。

他平静地回:“知道了。”

程瑾到了何兮的公司楼下,透过车窗向外面望了望,看见正弯腰摸人家宠物狗的何兮。

他按了按喇叭,吸引她的注意。

何兮瞅到眼熟的车,对别人说了两句,便跑向他的车。

她坐上副驾驶,轻车熟路地在显示屏上点了两下,把导航调出来,“定位好了,跟着这个走吧。”

程瑾开车不说话,何兮也不去分散他的注意力,盯着窗外。

到了学校后,她找到了在校门口乖乖等着的何求。

“妈妈!”球球也眼尖地看见了她,朝她扑过来。

何兮接了一个满怀,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牵起她的手,问:“有没有什么想买回家的东西啊?”

球球仔细思考,然后摇头,“没有……咦,那是爸爸吗?”她指着一个方向。

“是啊。”何兮说,“你招手,让他过来牵你。”

球球照做,摆着胳膊,大声喊:“爸爸!”

程瑾早就看到了她们,犹豫一下,才走过去。

何求自然而然地用空着的手抓住他的手指,于是他们一左一右地牵着她。

程瑾怔住。

他年少时无比渴求有个完整的家,现在这样算吗。

这是他期待的幸福的未来吗。

夕阳西下,两大一小的影子愈拉愈长。

——其实更想和你结婚。顺利的话我们会有个家,一定会布置得非常温馨。不顺利的话我继续努力。

——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程瑾。

十八岁的何兮落笔。

要是那天没有下雨就好了。

何兮难得起了个早床,准备直接坐公交。

她起来的时候,球球已经在客厅里看电视了。

收拾完准备出门,球球追过来说:“妈妈,记得带伞。爸爸说让我提醒你。”

“嗯?好。”何兮有点迷瞪。

她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确实说今天会下雨。

“要是想出去玩就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何兮摸了摸球球的头,“我先去上班了。”

球球说完再见后,她关门下楼去公交站。

天气确实阴沉沉的,黑云翻滚,空气有些湿润,看来有一场暴雨。

何兮正好赶上公交,在她踏上车的一瞬间,天空一声轰隆,雨点开始落下。先是比较稀疏的,渐渐越下越大。

她坐在公交车的窗边,被雨幕遮住的城市格外朦胧。

这种天气比较适合待在家里睡觉啊。

机械的女声播报响起,何兮起身。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她踩在地上,激起水花。

从家到公司还需要转个站,公交站的顶棚遮不住大雨,何兮把伞撑着向前倾,挡住迎面飘来的雨水。

她低头看着地面上,雨滴不断落下又溅起。这种糟糕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沉重。

“何兮?”有人叫她。

何兮侧过头,瞥见抬手遮雨的冉瑜。

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令人反感不了,带着笑意。

冉瑜惊喜地说:“真的是你,我一开始还以为叫错人了。”

何兮自觉与她不熟,心里对她还有点膈应,只客套地回了两句:“刚才在发呆,可能没听见。”

冉瑜并不是什么社交达人,与何兮的联系点只有程瑾,她想多问两句,又觉得有些冒犯。

关系到以后,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何兮,你和程瑾……”

“我们很好。”何兮打断她,笑着回。

不管事实是怎样,她得在冉瑜这里装作他们关系和谐的样子。

冉瑜听到回答,欲言又止。

何兮提起心准备应对她,希望公交车快点来。

突然,冉瑜望了眼马路,又转眼看向她,目光里隐含复杂。

何兮觉得她很奇怪。发现她没带伞,正想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撑会儿,一辆车停在路边,离站牌只有一点距离。

冉瑜朝她点了点头,“我先走了。”

何兮不回话,沉默着将伞压得更下,完完全全挡住自己的视线。

直到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她才抬起伞沿,盯着那辆熟悉的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雨幕中。

她望向黑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公交车怎么还不来。

程瑾把着方向盘,随口问:“刚才在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身形有点像某个人,但上半身被伞遮得严严实实。

“你不知道吗?”冉瑜反问,意有所指。

程瑾捏紧手指,心中浮现答案,又希望不是。

他生硬地开口:“谁?”

冉瑜深沉地看着他,眉头微皱,“是何兮。”

程瑾抿着嘴,直视前方,把车速提快。

将冉瑜送到地方再绕回去,其实只用了十五分钟。

十字路口的红灯在暴雨中泛着光。

前方不远处,公交站牌的人影有些模糊,但程瑾能认出来何兮。

公交车的尾灯一下一下闪着。

他看她收了伞,迈上公交。

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哗啦啦不绝于耳。

站牌前已经空无一人,红灯仍然在闪烁。

人生总是无法恰到好处,所以人会埋怨。比如为什么今天要下雨;为什么还要等公交;为什么偏偏碰上……

如这暴雨天一样,何兮的脑海里也在电闪雷鸣。

她难得认真工作,尽量不静下来去思考任何关于程瑾的事。

一旦想起她就忍不住冒无名火。

程瑾有错吗?没错。

她自己有问题吗?怎么可能。

下班的路上,她掰手指头数着,最后脑子纠结成一片浆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何兮回到家,开门朝屋内喊:“球球,我们出去吃饭!”

程瑾一般到晚上才回来,她又不会做饭。

没过几秒球球跑出来,牵上手蹦蹦跳跳的。

球球已经放暑假了。何兮一开始还思考过父母俩都上班是怎么带孩子的,结果球球压根不需要带。

早上程瑾起得早,给她买好早餐,中午程瑾休息的时间比较长,会回来做饭,然后下午何兮下班,带她吃饭。其余时间球球一个人待在家,听话得很。

解决完晚饭后,何兮突然想起,问球球:“爸爸做饭好吃吗?”

球球双手抱碗喝着汤,狠狠点了点头,“好吃!爸爸做的饭最好吃!”

何兮伸手替她扶住碗,怕她呛到,“要是待在家觉得无聊,就去爷爷奶奶那儿。”

“知道啦。”

吃完后她又带着球球在外面散了会儿步才回家。

球球起得早也睡得早,洗完澡后就上床了。

何兮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球球,假如妈妈跟爸爸……”她看着球球圆溜溜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说完。

球球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说:“妈妈跟爸爸关系不好吗?”

她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只能感受到自家父母之间的氛围不太好,却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何兮笑了笑,曲指弹她的额头,“没有的事,快睡觉。”

她现在算是明白“孩子是婚姻的纽带”这句话了。或许她没有决定与程瑾结束,就是因为球球吧。

球球睡着之后,何兮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程瑾刚好回来。

他木着脸,似乎浑浑噩噩的。

他们对上视线。

何兮有点怨气,不太想和他说话,但她不喜欢内耗自己,禁不住说:“你今天去接冉瑜?”

程瑾默默盯着她,眼神像一潭死水,平淡地说:“是。”

总有一天,他和何兮之间绷紧的线会断掉的。

“大暴雨,你让我记得带伞,然后去接别人?”何兮语气忍不住激动起来,“啊,我还该谢谢你,不然我能更狼狈。”她话里饱含讽刺。

她才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早上看见他的车的时候,她想拿伞戳爆他的轮胎。

程瑾皱着眉不说话。

他其实认为自己没错。之前他也没送过何兮,两人日常生活中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但潜意识里又觉得有哪里出了问题,想不出根本。

“哈,妈的。”何兮轻飘飘地吐脏话,脖子涨红,脑子发热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有问题?”程瑾质问。

“没呢,你哪儿能有问题,千错万错错不在你,错在我不该和你结婚。”何兮语气刻薄。

这话直接往程瑾心上戳,戳得他也没了理智,冷冷开口:“那就是你自己的错了,婚不是我要结的。”

何兮一怔,肺腑里涌着酸涩的泡泡,嘴上毫不留情:“是是是,难为你了,六年来一直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为你忍辱负重的精神点个赞。”

她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没什么杀伤力,反而把她自己刺了个正着。伤敌零自损亿。

“呵,你有哪点值得喜欢的?”程瑾讽刺地笑。

“我浑身上下都是闪光点,你看不见是你眼瞎。”何兮一听他诋毁自己就不乐意了,“我当初也是瞎了眼才……”她及时止住这句经典台词。

吵架不是她的本意。

都说到这儿了程瑾当然知道她其实想说什么,“需要你看上吗?外面随便找个人都比你强。”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致使程瑾受到攻击就会裹住自己,然后还回去加倍的伤害,不管是不是违心话。

话说到这种份上,两人都放弃了思考,只想着捅刀子,希望对方比自己更痛。

“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早就成别人的东西了吗?”听到那种话,何兮没了好脸色,逼近程瑾,一把扯掉他的抑制链,将他压在沙发上。

程瑾措不及防,被她制住两只手,还受到信息素的压制,脸色泛白。他眼带寒光,勾着嘴角讽刺:“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何兮怒极反笑,伸手点上他的胸,“你那对象和你做的时候,不会被你的标记关系恶心到吗?”

程瑾侧过头,“迟早我会把标记消掉。”

“可惜,你现在还受制于我。”何兮反手滑到他的喉结上。

对方厌恶地皱起眉。

她掐住他的脖子,感受皮下的血脉在手中偾张,脆弱而又强劲。

她低头,凑到他面前,垂着眼睫,直到呼吸交融。

程瑾没有什么表情,对可能到来的暴行相当冷漠。

何兮突然感到厌烦,从骨子里冒出来一股乏力感。

她干脆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程瑾在她离去后没有动作,伸出胳膊搭在眉目上,下颌线崩紧。

刚才说的全是气话。

何兮倒在床上,拿枕头蒙住自己的头,眼中的酸意抑制不住地想冒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程瑾去接了别人吗?不是。

是她,想要程瑾更多的关注。

假如她不求这么多,她和程瑾就能相安无事。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平衡被打破了。

社会中怨偶千千万,有的是表面夫妻,有的是一开始的爱被时间磨灭,最后同床异梦,各有各的生活。

她和程瑾也要这样吗?

她不想这样,结果就是争吵。

总要有人妥协的。

何兮总算知道这段婚姻为什么能持续六年了。

程瑾不需要她的感情,于是未来的她一直压着自己的爱意,去保持这微妙的平衡。

那天吵架后谁也没有道歉,何兮不愿意让步,程瑾不开口。其实也不需要,就这么僵着过下去才是正常。

或许是看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程瑾解释了一句“和冉瑜是早就约好了”。

不如不解释呢。他把话只讲一点不讲清楚,误解可能更大了。

但他能说两句正常话已经很好了,还以为他是个吐不出象牙的。

重要的不是程瑾的解释或者道歉,而是他能意识到自己是他的另一半,需要重视。

道阻且长啊。何兮叹气。

她最近脑海中模糊的记忆越来越多,原本热切的心就愈发地沉。

可能长大后都不会快乐吧。

往往是平常的日子,回过神来时,转折就已经出现了,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某天何兮走在路上,突然就记起了很多事。

她的脚步略有停顿,又继续向前。想着自己的事迹,忍不住轻笑一声。

如果是以前的她,会不依不饶地想要程瑾爱她。但不能既要又要,得到什么就会失去点什么。

这段婚姻的开始,错在于她,所以该她一直妥协。

当初写在纸上的愿望没有实现,她辜负了十八岁时足够热烈的自己,也锁住了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程瑾。

大约六年前,何兮出于好奇,接受了同学的邀请,去一个酒局玩。

她当时天天跟在程瑾屁股后面,去哪里都想和他一起。于是她对程瑾软磨硬泡,要程瑾和自己一起去。

最后还是何兮用人身安全问题打动了程瑾。

但还未出社会的他们,就算有点防人意识,却没有手段。结果就是何兮的杯子被下了药。

那天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人会本能地忘掉令自己伤心的事情。

尽管那时她神志不清,程瑾惊恐与哀求的表情却深深刻在心上。

强迫戏码只适用于两人互相喜欢的前提,不然就是强奸。

程瑾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恨她的。

整个过程都很慌乱,何兮挨了多少个巴掌,程瑾被绑了多少次,大概只有他记得。

当程瑾反应过来没有避孕时,已经迟了。

于是有了何求。

医生说程瑾的身体不太好,无论生下来还是打掉,都不会再有生育能力了。

她的脑子也是一团浆糊,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负责。

天时地利人和三样条件都不具备,何兮在医院的走廊向程瑾求婚。

她也没想到程瑾会同意。思考过他答应自己的原因,没有得出答案。

程瑾是个很复杂的人,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也不怎么关心周遭,只在意学业和工作。

一开始何兮还是想方设法地对他好,但事事得不到回应之后,她也渐渐沉寂下来,两人愈行愈远。

何兮转着笔,撑住下巴盯着电脑发呆。

要是当初……

算了,没有要是。

做了就是做了,苦果她也自己吃了。

临近下班,她给自家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要让球球在那边待几天。

等到何兮下班,把球球送过去,何母淡淡说:“球球最近来得有点频繁啊。”

何兮放着包,心思转了一轮,回答道:“最近有点忙。”

“你脑子好了?”何母盯着她。

她摸上自己的脸,“这都看得出来?”

何母“哼”了一声,“越大越不讨喜。”

这几年来心思越来越重。

她笑了笑,弯腰朝球球说:“先在爷爷奶奶家待一段时间,之后妈妈来接你。”

球球乖乖点头。

何母皱眉,总觉得不对劲,“你要干嘛?”

何兮装傻,一脸莫名,“不干嘛啊。”

跟她们道别后,何兮打了个车回去。

到了家之后,她突然不想上楼。

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好留念的。

落日余晖,何兮转了个道,拿起手机打电话。

接通后,她举着手机放在耳侧,声音平静,边说边向远方走去。

夕阳消散,月亮高挂,夜幕降临。

程瑾出实验室的时候,看见一个身影融于夜色中。

对方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嘴角永远喜欢向上。

他与何兮遥遥相望。

八月的夜晚还有点燥热,晚风吹起带来一丝凉意。

程瑾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抬腿向她走过去。

“难得来一次。”何兮轻声说,“回吧。”

程瑾刚开始工作的那天,她专门跑去接他下班,得到一句“不用麻烦”。

何兮对他一向小心翼翼,觉得程瑾可能在委婉拒绝,就不再做这种事。

从碰面到开车回去的路上,程瑾一言不发。

何兮在想着事,也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良久,程瑾缓缓说:“你都想起来了。”

这不是问句,是在陈述。

何兮忍不住低笑。

看来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她的变化很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记忆恢复了。

“是啊。”她淡淡地说,“都记起来了。”

程瑾本以为对话就到此结束,旁边却轻轻地飘来了一句:“程瑾,对不起。”

刚才看见何兮时,心中瞬起的不好预感此刻又冒出来,他压住内心的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兮不是会说“对不起”的人,她觉得做错了事就该拿出实际行动弥补。

这一声包含的东西太多。

何兮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道歉,但觉得必须要说。

不管过程结果如何,她确实愧对程瑾。

程瑾余光中闪过不断后退的建筑,只希望这段路再长些,最好不要有尽头。

可是任何事都会有终点。

何兮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抵着一张纸,对坐在一旁的程瑾说:“签了吧。”

她原本以为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经历了一次车祸,思想退回到十八岁,她才醒悟,这样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从未提过离婚,是因为她不想让程瑾孤单一人,这个想法何尝又不是强行捆住他。

或许与自己在一起,对程瑾而言才是最大的煎熬。

喜欢程瑾的第十年,何兮决定放过程瑾也放过自己。

客厅的灯光亮得程瑾视线恍惚。

这是他期待的吗?他不知道。

大脑已经不具备思考能力,只留下五脏六腑在抽痛。

程瑾什么也没说,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某些场景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浮现。

扭曲的脸、尖叫与哭喊、破旧的房子……最后定格在何兮的笑眼。

他知道这天迟早会来的。从在结婚申请表上签名的那时起,就知道。

见程瑾写完,何兮并没有轻松的感觉。

舍弃一些伴随自己长时间的东西,更为心头压着的石头添加重量。

“我明天搬出去。”她说。

程瑾张了张嘴,嗓子像生了锈的部件,勉勉强强吐出一句话:“何求呢。”

何兮本打算带着何求直接消失,但人家父女之间也是有感情的,“你想的话,可以偶尔去看她。”

她留下这句话,起身回房。

程瑾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聚散都是一纸协议的事,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如思考下明天的工作,和以后的发展。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天。

何兮收拾完东西,发现整个家变得更空了。像被遗忘却仍然干净的房子,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看得她都有点心疼程瑾,之后要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了。

心疼归心疼,她联系物运公司的手却一点没停下。

有些事情还得出局之后才能拨云见日,她需要时间冷静下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之前和程瑾结婚后,有两套房子,当时是想着为了通勤方便,结果倒是离婚了刚好一人一套,让她不会流浪街头。

一切整理好后,她握住门把手,透过缝隙最后看了眼冷清的屋内。

门缓缓关上。

屋内的光线由亮转暗,一片漆黑。最后灯被打开,重新显露出陈设。

程瑾这一整天就没回过神,直到下班看见没有亮起的灯光,才堪堪反应过来——何兮已经离开了。

他的眼中浮现一丝迷茫,随后又消失,直挺挺地朝浴室走去,跟往常一样的洗澡上床睡觉。

只是心中像蒙了层雾,挥不开的空虚。

以后都会是这样,迟早要习惯的。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隔壁空无一人的房间。

离婚后的日子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最多是没了舍友而已。

何兮布置好新家,在门口看了看,非常满意。

满满当当的,十分温馨。

这才像个家嘛。

她拍了拍手,倒在沙发上喟叹,盘算着哪天去把球球接过来。

她中午不能回来,还得找个家政。离婚的事情暂时不能告诉球球,得慢慢让她适应程瑾不在身边。

但是得跟自家父母讲清楚,先斩后奏估计要挨不少骂。

正想着,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何兮看了眼屏幕,发现是个没备注的号码。

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她的工作号码和私人号是分开的,平时在外面要留的一些信息也留的都是工作号码,大概率不是广告推销。

她试探性地接起,“喂?”

对面响起一个女声,很有礼貌地说::你好,请问是何兮吗?”

何兮再次看了眼号码,确认自己不认识,回答道:“我是。”

“何兮,我是冉瑜,我想问问今晚能不能约你见个面。”

何兮用小拇指都能猜到,冉瑜约自己出去是因为程瑾的事。

正好她晚上也闲着,去看看她想说什么也没关系。

见面地点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公园。

晚上很多人都在这里活动,小朋友奔跑嬉闹,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时不时有人遛狗从这里经过。

何兮找到冉瑜的时候,她坐在长椅上,望着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发呆。

何兮坐到她的旁边。

冉瑜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抱歉,麻烦你出来一趟。”

何兮摇头,“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冉瑜张了张嘴,面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吸了一口气才开口:“程瑾没有和你讲过他的家庭情况吧。”

何兮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老老小小花花草草,轻轻应了一声:“确实没有。”

曾经她还疑惑程瑾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但他不主动开口说,她也没有问的必要。

冉瑜露出一个笑,有些伤怀,“也对,毕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何兮扭头看向她,露出疑惑的目光。

倒不是好奇具体的故事,而是想知道冉瑜这样拐弯抹角的到底是要说什么。

“其实我是程瑾的姐姐。”冉瑜无奈地说,“亲的。”

“哦,原来如此。”何兮丝毫不意外。

她一直觉得程瑾和冉瑜关系看起来挺好的样子,但不存在暧昧。说是好朋友吧,又比这种关系更亲近点。

思来想去只有亲人最适合安在他俩身上。

“他一直不让我和你说。”冉瑜脸上还有一丝纠结,似乎在为自己的失信而感到抱歉。

何兮随意地问:“为什么。”

程瑾的上下唇比两块磁铁闭得还紧,有什么事一般就自己闷在心里,唯一不会压下的就是情热期。

高兴或者伤心的事从来不会跟她分享,需要信息素的时候倒是非常直接。

何兮突然反应过来,她成人形按摩棒了?

“我们的亲生父母很早之前就离婚了。”冉瑜突然开口。

何兮微微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说不好奇是假的,特别是这还关系到程瑾。

冉瑜抬头望向远方,眼眸中流露出感伤的情绪。

“从我有记忆起,父母的感情就不怎么好。”

她说完这句话,张着嘴,似乎被卡住了喉咙,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小瑾的身上有很多伤吧。”

何兮默默地听着,点头回应。

她当初第一次注意到程瑾身上的伤痕时,问过程瑾,但是他不肯说,为此她还生了气,跟程瑾冷战了好久。

即便如此程瑾也没有告诉她,每次何兮摸到那里还会被避开。

冉瑜接着说:“那是被父亲打的。”她轻笑,“妈,我,小瑾,无一幸免。”

“我们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的表情又染上歉意,“我跟妈妈,小瑾跟父亲。”

她问过母亲说为什么不能把弟弟也接过来,得到的回答是母亲冷漠的表情——我只养得起一个,你要心疼他就去和他换。

“之后我和小瑾断了联系,直到高中……”

冉瑜虽然比程瑾大两岁,但上学的时间和他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同级。高中报道的时候,她偶然和程瑾撞见,才发现他们是同校。

正在生长期的少年连件衣服都撑不起来,普通的短袖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松。

冉瑜的眉头越皱越深,眼睛越来越红,“我看见他快瘦得没有人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

何兮摸向自己的口袋,发现没带卫生纸,只能伸手拍了拍冉瑜,以表安慰。

说起来她高中报道那会撞到过程瑾,看来那时候叫他的那个人是冉瑜。

“我问他怎么过的,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和那个人一起生活……”冉瑜满脸的不忍,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她抬手擦掉溢出的眼泪,“不过幸好,父亲在高二那年就意外去世了。”

冉瑜仍然记得那天葬礼上,程瑾披着一身白麻,无悲无喜。

“妈的事业那时候已经稳定,提出接走小瑾。”她的声音低落,充满遗憾,“但是被拒绝了。”

月亮挂在黑夜中,静谧沉默。

房间没有开灯,程瑾坐在床边,瞳孔里印着城市的璀璨灯光。

从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独自一个人生活。

父母离婚之后,易怒暴躁的父亲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不再一个不爽就殴打妻子和孩子,但也不会管他的死活。

在一次晕过去后,他发现这样等下去真的会死。

于是他去外面的餐厅,想要用打工来换口饭吃。

遇到过善意,但恶意也有。

特别是他大了一些,分化成oga。总有不怀好意的人接近他,尽管他都没有成年。

意识到问题后他立马买了抑制链,从此便养成了一直戴着抑制链的习惯。

所以他一直讨厌第二性别,更讨厌管不住下半身的人。

学习之余抽空打工不容易,特别是未成年一般没人敢要,经常饿一顿饱一顿。

总之万幸,他没有饿死。

某一天,父亲突然良心发现,面目不再可憎,外出工作后,每个月会寄给他一点钱。春节回家,也会在饭桌上问他的学习,像个寻常家的父亲一样。

时间久了,他觉得这样就是安稳的生活。

高二那年,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

很俗套的死法,在工地上被钢筋砸到了。

举目无亲,程瑾茫然地接过骨灰盒。

多年未见的母亲带着姐姐赶过来,讽刺地说了一句“报应”。

程瑾说不上伤心,但也不能平静,浑浑噩噩地办完葬礼。

母亲提出可以带他走。

程瑾看着已经变得强势锐利的女人,想不起记忆中妈妈的影子。

从前会在混乱中护着他们的母亲,也已经舍弃糟糕过去。

他没有答应。

母亲没有留下别的话,扯着冉瑜走了。

她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就像小时候,他无论怎么哭喊也追不上的画面。

“幸好现在我们都活得很好。”冉瑜说完,嘴角勾起,露出清浅的笑,面上释然。

何兮一言不发地听完冉瑜的讲述,内心毫无波澜。

冉瑜描述的只是她的视角,只能让人有感而发“程瑾好可怜啊”之类的同情。

在冉瑜的眼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程瑾如何想呢?谁都不知道。

毕竟只有他是被一直抛下的那个。

如果是程瑾自己来和她说说以前的事,她也许还会心疼一下。

“一不小心扯远了,其实我是想让小瑾去趟国外,这些年妈她一直在心里担心着他,就是没有说出口。”冉瑜不好意思地笑,“你们不是有孩子了嘛,我想着都一块儿去,好久之前就让小瑾问问你行不行,但是他一直没给我答复。”

何兮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嘴硬是遗传母亲。

“我和程瑾已经离婚了。”

她淡淡地扔下一个雷,把冉瑜炸得外焦里嫩,过了好几秒才像没听清似的,疑惑地问:“什么?”

程瑾坐在地上,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离婚而已,一个人也能活。

他是这么想的。

何兮与他完全相反的一类人,家庭幸福,性格开朗。

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类型。

原生家庭造成的伤口随着时间已经痊愈,但疤痕不会消失。

他面对爱意不知所措,对痛苦却欣然接受。

于是各种感情杂糅在一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伤害了何兮。看她为自己难过,内心可耻却地产生了满足感。

虽然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但作为他的儿子,继承了他恶劣的基因,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伤害着一个人。

程瑾每次面对何兮时,脑子都是一团缠绕着的线,太过复杂,他完全理不清爱恨。

其实离婚对双方都好,何兮和他待在一块不会快乐……

程瑾抓着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紧,恨不能直接撕下一块肉。

他应该开心才对。

明明一直觉得应付何兮很麻烦。

程瑾将头埋在胳膊之间,尽管这间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也死死掐着自己不发出声。

面对冉瑜惊愕的目光,何兮悠悠地说:“刚离,一个星期左右?”

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加上这几天都忙着收拾新家,确实忘记自己已经离婚多久了。

何兮的态度过于淡然,冉瑜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从惊讶转为了然。

“小瑾的性格很别扭吧?”冉瑜没有质问原因,似乎已经猜到他们是为什么离婚。

何兮并不想讨论具体是谁对谁错,走到这个地步又是谁的问题,但很赞同冉瑜对程瑾的评价。

一肚子心思九曲回肠的,让人看不透。

她干笑了两声,接着说:“何止是别扭啊,拧成麻花了。”

冉瑜跟着笑了两声。

天色已晚,公园的人都陆续地回家。

夏夜,微风吹来有点热,伴着蝉鸣,显得格外静谧。

“谢谢你这些年来照顾他。”冉瑜郑重地对何兮说。

何兮看着对方有些严肃的脸,终于有了自己和程瑾已经分开的实感。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她和冉瑜不会再见面了吧,和程瑾也是。

才怪。

一个星期过后何兮就碰见程瑾了。

这天放学后,她接到球球,球球说有东西想买,于是她们绕路去了附近的商场。

球球年纪小视力好,刚进超市呢,她眼尖看见了程瑾,摆着胳膊就兴奋地跑了过去,何兮都没来得及拉住。

“爸爸!”她一把抱住对方。

程瑾扶住球球,睁着眼睛微微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抬头,一眼看见了何兮,然后怔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多久没有见面呢。何兮朝他点头示意。

“爸爸什么时候忙完呀?”球球仰头,满眼期待地望着程瑾。

程瑾回过神,低头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又瞄了眼何兮。

何兮一直在旁边看着。

当时搬出来对球球的借口是程瑾最近一段时间非常忙,为了不打扰到他所以她们搬出去住。

她抢在程瑾开口之前回答球球:“还有一段时间呢。”跟程瑾僵在这怪尴尬的,何兮催促道:“快点去买东西,咱们早点回家。”

球球应声,拉着小推车钻进货架中。

何兮确保自己的球球在自己的视野里,这才正眼看向程瑾。

现在才下午五六点左右,通常没见过他下班这么早。

“你来买什么?”何兮顺嘴问。她不是那种和一个人分开了就老死不相往来的类型,更何况她还得程瑾帮忙暂时忽悠球球,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让球球知道。

程瑾撇过头,避开她的视线,言简意赅道:“菜。”

何兮见他似乎不是很想沾到自己的模样,表示理解,立马开口:“再见。”

说完她迈开步子,越过他去找球球。

程瑾没想到道别得这么快,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

何兮侧过头,他却垂下眼,说:“没什么,你快去找何求吧。”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程瑾又消瘦了点。

可是她也没有必要花多的心思再去关注他。

何兮四处望了望,找到球球的身影,快步追了过去。

程瑾回头,望着她的背影情绪不明。

望梅止渴只会越来越渴。

之后他恍惚间总能看见何兮,再一眨眼又消失不见,只有空荡的房间。

浑浑噩噩之中,程瑾上班忘记带抑制链。

本来是不足轻重的事,但偏偏有个顾从南。

他之前见过何兮,还挨着她坐过,自然记得她的信息素。所以在发现程瑾身上的标记是谁的时候,他相当错愕:“师兄的结婚对象是学姐啊?”

程瑾操作着实验仪器,不太想搭话。

无论是不是,何兮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顾从南显然不会轻易放弃关于何兮的事,一直不停地问:“师兄你和学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谁先求的婚呀?”

一副十分八卦的样子。

程瑾有点烦了,直接说:“我和她已经离婚了。”

顾从南这才止住声,讪讪地说:“抱歉……”

程瑾没有回应,继续手上的动作。

“那我可以追学姐了吗?”顾从南一字一句地说。

原本流畅的动作顿住,又恢复,程瑾淡声回答道:“随便,与我无关。”

何兮今后和谁有故事,又与谁在一起……

他思维放空一瞬,如鲠在喉。

“那为什么师兄的标记还没有消掉呢。”顾从南盯着他。

程瑾抬手,下意识地想向脖子后面摸去,反应过来这是在人前,及时停手。

何兮在那之后确实没提起过消除标记的事。

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可能只是忘了吧。”程瑾放下手,平静地说。

其实何兮没忘。

她看着桌上摆的两根试剂沉思,颇为犹豫。

标记消除后是无法再次标记的,意思就是说用了试剂她和程瑾就是彻底结束。

何兮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事到如今她还在徘徊什么呢。

有人打电话过来,她有气无力地接起:“喂?”

“喂,何兮,出来玩。”对面豪迈地说。

何兮瞄了眼来电显示,是方思乔。

“去哪里?”她问。

方思乔说了个酒吧名字。

何兮有些无语,“你干嘛总是致力于让我去混迹声色场所。”

从成年之后,他就经常邀请何兮,虽然她很少答应。

“你别忘了我连孩子都有了。”

方思乔声音变小,嘀咕道:“你不都离婚了吗。”

何兮没有说话,对面似乎也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她侧眼望向窗外的夜色,缓缓开口:“你怎么知道?”

离婚的事,她没和任何人说过。

方思乔有些发虚:“我不是和程瑾的那个同事认识吗……打听到了。”

“这样。”何兮了然。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寻找下一春?”方思乔又恢复神气十足的样子。

“我不去只是因为我不想,而不是别的限制。”何兮的声音冷冽不少。

“还有,你别忘了之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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