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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一)(1 / 2)

一先进

民国八年的北平,有些乱。

“秀儿,家里酱油用完了,你去隔壁崔太太那里借些。”朱太太的蓝se粗布围裙洗得卷边且发白,从陶瓷罐里挖出一勺猪油磕在热锅里。

朱秀就趴在门框上看着这勺白花花的猪油化了。

“愣着发呆,快去。”

“哦。”

朱秀嗯了声,慢悠悠挪开步子,不太乐意。

“下次缺什么提前备好,总是叫我借,丢不丢人。”

朱太太听见抱怨她的话,探出头瞥见nv儿弯腰在穿鞋,回过身把菜板上切薄的土豆片倒入了油锅。

胡同不宽,并起来也就能走两三人。

“笃…笃…”她曲了中指敲门,开门的不是崔太太,是崔先生。

“我妈叫我来借酱油。”她说。

朱秀是见过崔先生的,而且是经常见。可每次见到,她总是第一时间就避开他的眼神,斜着看不相g的东西。她看到门背后侧面白灰墙上爬了一只长腿蜘蛛,奔走在角落专心织网,那张网已经织好了一半。

“清如,清如?”崔华转头往廊道里喊。

他在叫崔太太。崔太太,朱秀也是见过多次的,崔太太是nv子学校的教书先生。“你好好读书,毕业了也像隔壁的崔太太那样,做个nv先生。”母亲总是这么和她说。

“你要的酱油。”

朱秀想得出神,再次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崔太太穿着蓝se方格旗袍的背影。崔太太把酱油瓶子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递给崔先生,然后离去了。

“谢,谢谢。”

她从崔先生手里接过酱油瓶子,不得不抬头看他。儒雅的灰se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笑,也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但他戴的眼镜片反s出白光恍得她刺眼,盯不得。朱秀低下头,狼狈地逃了。

雀啼花开的四月,街上的人多了。洁白的条幅上有的写着[内惩国贼],有的写着,[德先生],[赛先生],被学生高高举起。

早上,朱秀跨上书包,打开门板去上学。巷子里碰到崔太太在和别的邻居聊天。

“孔医堂的贺大夫很会调理身t的,吃下几副药,下个月就能成。”

朱秀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从她们身边经过,撇嘴。下个月就能成,能成什么?她不不小了,懂。能成个孩子。

朱秀琢磨这能成的事走神了一天,课桌上拄着腮装作听先生讲之乎者也,其实她未曾听进去。他要有孩子了,但觉得崔先生是个x情慢吞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早生孩子。

这几个月兴起的学生运动越来越声势浩大,nv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也要踊跃参与。这种jg神亢奋在朱秀看来其实只是为了彰显男nv平等,nv人在舶来的思想方面不能输给男人。

她只是普通的学生,x格孤僻而傲,没什么朋友也不ai讲话,但遇到能克她的人又会自卑。所以,她不是先进的主动的,在学生运动方面注定做不成代表。

朱秀只会跟在队伍里,保持自己的声音刚好被淹没。但依旧会跟着别人喊:“惩办国贼,还我青岛,拒签不平等条约……”

“朱秀,我肚子疼,你帮我举一下。”

走在朱秀前面的nv生叫王那,是她们师范学校的代表,经常手拿着喇叭,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召集别人,手舞足蹈指划着……

朱秀反应慢,回过神的时候,写着惩办国贼的条幅就已经塞进她手心了。她不得不举起来,不然另一边举着条幅的同学就会朝她这儿看,条幅也会滑落。她怕丢人,虽然不想举。举着太累了,胳膊会酸,不管举什么,举久了都会酸。她往前走,不时地往后看,着急王那怎么还不回来,胳膊酸得要撑不住。

队伍没有征兆地突然停了,学生都掂起脚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她也踮脚看。不多久,街上冒出许多端着枪穿着军装的人,见她手心紧紧抓着写着混账话的条幅,她就这样被捕了。

“我,我不是……”朱秀不善言辞,想解释她不是学生代表。

她扭头寻找王那,看到王那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墙角,便欣喜地喊叫。

“她,她才是!”

“是什么?”

抓她的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好些穿着学生装的背影。

“耍花招,去牢房耍去!”

朱秀的后背被猛推了下,向前踉跄,她不时扭头向后看,希望有谁能救救她。

砰的一声从前面传来,是枪声,她没看到,但确定那是枪声,因为空气中弥漫开来火药的味道。王那不可能主动跑去警察局承认,她才是学生代表。没有人会救她,可她是无辜的,她不是学生代表,法不责众,她是众。该怎么解释这些粗鲁的军警才会放过她?

朱秀笨嘴拙舌,最终和其他学生代表一起被关押进了警察局的班房。她不是学生代表,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组织者的会议,没人认识她,“你是谁?”

“我…那个,帮王那举横幅。”

她的声音很小,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思想先进的学生们,听到她没有底气的话,一定会小看她冷笑她,“这样啊。”大约这就是嗤之以鼻的唏嘘吧。

这些学生代表们一点都不怕,被军警抓来关押似乎是很小的事。即便朱秀是个胆小的人,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叫出去问话,她也不能被这些人小看了去。

“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对他们宣誓。

问询室很暗,梨木h桌摆着些文档,有个男人拿着笔坐在对面记录着什么。她就站那里,有凳子,她也不敢坐。

“名字。”

“啊?”

“你的名字。”男人没有抬头,手下的笔尖继续游走。

“朱,朱秀。”她怕极了,手心出了冷汗,感觉要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对面的男人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朱秀见到他样子的瞬间,惊诧到差点叫出声。面貌是她认识的样子,衣服却不是记忆中那身灰se的柔软布衫。

他放下手中的笔,依旧公事公办的作态,站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忽地抓紧她的手腕。

朱秀有些被吓傻,不敢问他要将带她去何处。只是跟着,跟着他前进的方向,接着是层层楼阶,暮风吹起,已见夕yan。

警察局的后巷,门口站岗的兵对他敬礼。巷子狭窄,他松开抓她的手腕。

“回家去。”他开口,见她呆呆傻傻没有反应,“回家去。”他大声再说一遍。

他果真像学校里训诫学生的先生,朱秀歪头聆听,转过身再一次逃了。她跑出巷口,想起回头,崔先生已经不见了,风吹起的柳絮迷蒙了她的眼。

二谎话

朱秀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炉子上烧茭白,“回来了啊。”

“嗯。”她端起柜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水,要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秀儿,去隔壁崔太太借点芝麻油。”

朱秀喝饱水,脑袋空空坐在木凳上,执拗上来,“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了,下学回来就这样。”

她听母亲的声音,混杂在油锅滋拉滋拉的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突然想了什么,跑去厨房的门框边站,问母亲。

“隔壁的崔先生在哪里做事?”

“听说做翻译,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朱秀盯着母亲手中的木勺来回翻炒逐渐焦h冒着热气的茭白再发起呆。

学校里,朱秀遇到王那,王那吃惊得问她。

“你出来了!”

“怎么?我该坐牢多久?”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吧,昨日闹大了,有人把房子烧了,当局这才抓了我们许多人。”

“什么?把谁的房子烧了?”

“就那曹卖国贼。”王那附在朱秀耳边讲。

“你真是运气好,别的代表还没出来,校长去斡旋了。昨日真是抱歉,我突然肚子痛,让你替我受罪了。”王那从书包里掏出牛皮纸包着的一团,展开。“桂顺斋的藏饼,枣泥馅的,你吃。”

“我不饿。”

朱秀没接受她的好意,王那也没介意,y生生把糕点塞进她手里。点心沉甸甸,她望着王那走远了,拿起一块藏糕咬上一口,又su又甜。

学生被捕的新闻自然是当天报纸的头版。当局以维持秩序的借口斥责这些学生乱掺合,还要维护这些出卖国家主权的国贼们。民族企业的商人们也要借着这gu劲,[请用土货以救国]来做广告,卖什么桂花粉,j蛋面。

迫于学校的社会的压力,第二天,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果真被释放了。朱秀松下一口气,怪不得,他们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他们还要进一步筹划公共演讲,痛斥当局包庇这些卖国贼。

“听到没,以后不准上街去,会被抓去坐牢的。”饭桌上,朱秀的母亲用筷子敲打着她的饭碗。

“知道了。”她顺着母亲,但也反问,“b我积极的那些代表不是也没事吗?怕什么呢?他们不敢对学生怎么样的。”

“你有枪吗?”

“没有。”

“那你们肯定失败。”朱秀母亲齿间嚼着酱瓜,嘎巴嘎巴的声音很脆。

“为什么?”

“他们可是有枪的。”

朱秀不言语了,母亲说得没错。烧了房子算什么,哪怕是杀掉几个卖国贼,当局也很难改变态度。

“什么时候回趟乡下,园子的h杏快熟了。”

连续好多日子,她都没有再见到隔壁的崔先生,是不是该和他道谢?可他在为警局做事,那就是与学生为敌。

他应该很忙,因为最近又有学生被捕。还是夕yan时间,家门巷子尽头的那棵大树筛过火红的光芒,没有其他人。朱秀走过他住的宅子,忍不住踮起脚往里看,其实她不够高,什么也看不见。

“在看什么?”

她被着实吓到,尤其是在做心虚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她的腿在颤抖,靠在灰墙上才没跌倒。

是他!她却不知将和他说什么。不看他,于是再看别处。看他手上提的棕se公文包,思忖着里面装了多少黑了心的文件。

崔华喜欢她这谨慎胆小的模样,绽放微笑。就如面对写错字的nv学生,男先生总是没办法严肃起来。

“我母亲说你做翻译。”声音还是很小,朱秀的眼神从他的手提包再往下,停在他脚上穿的传统黑布鞋面上。

“是的。”他说。

“你骗我。”她的声音大了一些,但还是很小,在男人的耳朵里依然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和质疑力,相反,倒像是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猫在向他求食抱怨。

“我真的是翻译。”崔华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打文件,竟毫无保留展给她看,“看,日文的,英文的,俄文的,中文的…”

他把文件拿给她看,可她只敢看他的脚面。好半天,她勇敢地抬起头,他的眼镜被夕yan的余晖反s,她的眼睛又被刺到。

“你就是骗我!”然后转身第三次逃了。

yan历六月,农历初夏,学生运动越发厉害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朱秀的母亲带着朱秀回了乡下。北方缺水,田地被yan光曝晒得白茫茫一片,刺眼得像崔先生的眼镜片。

绿se柳叶下的杏子橙hse带着红边,朱秀踩在木梯上,摘下杏子递给树下的年轻男人装进竹篓。树下的年轻人叫傅彬,是她表叔的儿子,b她大上一岁。

“接好啊,接不好我仍你身上。”朱秀活泼起来和他开玩笑。

“别仍。”

傅彬四方的脸,眉目清秀,个字很高却恐高,不然也不能轮到朱秀爬梯子,他这个男人在下面。他看不上从城里来的她,没有nv人样,读过的书也是没有用的。

傅家在乡下有百亩园子,是大户,可傅家只有傅彬这么一个少爷。

“我年纪大了,这个园子可不能荒芜了。”傅彬的父亲对朱秀的母亲说。

“是啊,这园子这么大,真好。宅子也大,不像城里,胡同小的转不过人。街上卖的杏子ch0uch0u巴巴也不新鲜。”

“可傅彬这个孩子,要走。”

“走?走去哪里?”

“他要去南方。”

“南方?那边可不太平。”

“谁说不是,可我又能怎么办?”

“要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安了家,他就不想去了。”

朱秀母亲的这个话,不是随意说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秀儿这姑娘挺好的,能上梯子摘杏子,是个会持家的。”

三吃人

傅家宅子大,墙上挂的西洋钟响过好几声,声音拢聚在堂上,越发得低沉轰鸣,提醒着乡下人的晚饭时间。这里没有电灯,几百年来煤油灯和蜡烛按部就班地发散柔和的光亮,流淌着岁月。

“秀儿,北平有没有大学?”傅老爷向她这个小辈问话。

“当然有了,师范,法政,高等工业,好多呢。”

“这么多啊,离家近,在北平读书挺好。”

傅老爷吃过一碗饭,把瓷碗递给旁边站着伺候的佣人添饭。

“好什么好!”傅彬忍不住cha嘴,必须要表达自己对北京的鄙夷。

“哪里不好?”

“一群大清的遗老遗少,说了你也不懂。”傅彬年纪轻,脾气更急,甩下饭碗就走了。

“我们怎么就不懂!你…你这孩子是要气si我。”傅老爷的脸瞬间憋得通红,自己的儿子在亲戚面前丢了脸面。

“别放心上,男孩子都倔,慢慢就好了。”朱秀母亲安慰傅老爷。

“哎…”

大人谈事朱秀没有掺合的份,夹菜的空档眼睛往傅彬的饭碗瞟,一碗红豆粥还剩下多一半。

饭毕,佣人们在撤菜收拾,朱秀的母亲也帮忙,把傅彬没喝完的粥递给朱秀。

“秀儿,给你彬哥哥送去,他一定没吃饱。”

“哦。”

“桂顺斋的枣泥糕也拿去两块,他喜欢吃。”傅老爷和儿子置气,但ai护总要多过置气。

“知道了。”

傅彬住在宅院北房东面的书房,朱秀到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他正站在书桌旁,手握一柄放大镜弯腰在那里,像位认真的先生在研究着什么,但又不像,因为他不穿文人ai的袍衫。他要穿西式有板有眼的西k衬衫,即便白天在桃园做t力活。

朱秀好奇,脚迈过了高门槛而不自知。她的脚步很轻,直到走近他。

“不会敲门?不懂礼貌。”

突如其来的大声呵斥把她吓一跳,餐盘差点掉地上。

“表叔怕你饿。”她把餐盘往书桌上放。

“别放这…没见我铺的地图,拿走拿走。”傅彬把餐盘塞回她手里,“看,都有了水印了。”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生怕毁了花了破了。

“不就是张地图,至于…”

“你懂什么。”

“我怎么就不懂,我大学都快毕业了。”说着朱秀抬起下巴,“你擦的那块是山东。”

“你还知道山东?”傅彬高看了她一眼。

“当然知道了,我们学校的nv生参加了学生游行,就是因为政府出了国贼,要把山东割让给日本。”

“还小瞧你了,别这捣乱。”傅彬把她推出门口,“我不饿,赶紧走。”

门板在朱秀面前无情地关合了。她端着粥,孤零零站这儿,恍惚间竟觉得这场景莫名地熟悉,仿佛在哪儿发生过。从前未来或是梦境里,不被人接受,不被人理会,不被人需要。

朱秀和母亲回到了北平,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有了成效,当局不得不作出回应。国贼被免职,总统要请辞,卖国条约就悬在那里。

“乡下好不好?”朱秀母亲问她。

“好。”

“下辈子在乡下过,你愿不愿?”

“不好吧。”

“这书我看还是不要读了,乱得很,外面的军警会抓人的。”

她不敢把自己被捕的经历和母亲说,只能拐弯抹角提及,“你们长辈就是大惊小怪,我同学被抓第二天就放了。他们不敢的,我们只是学生,不是革命党,怕什么呢。”

“你觉得傅彬怎么样?”

“不怎么样,上次你让我去送粥,他把我赶了出来。”

“你们成婚吧。”

“什么?”朱秀被母亲的话惊了。“开什么玩笑呢?不说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你不是也一直让我成为像隔壁崔太太那样的新nvx,做教书先生吗?另外,他不是要去南方吗?哦,我懂了,母亲,你们是想用成婚来拴住他的人,不过照我看,这是不能奏效的。”

“乡下宅子大,园子的农活会雇工人来做,你去了下辈子就是享福。”

“不!”

她很坚决地反对,乡下虽美,可她不想离开现在住的地方。

“你再想想,母亲不会害你。”

她不想接话,就说些别的。

“妈,彬表哥到底要去南方哪里?”

“这我哪里知道。”

不论去哪里,南方都没有冰糖葫芦吃,他为什么要去,朱秀不明白。

回到学校没多久,便是小暑日,根据民国教育局规定要放暑假到立秋。她又遇到了王那,其实并不是遇到而是她主动去找她的。

“毕业后,你要去哪里?”

王那的头斜向左微微抬着,自信满满,“要去南方。”

“南方哪里?”

“广州。”

“为什么?”

王那没有说话,从帆布包里取出本《新青年》月刊,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她。朱秀低头看,《狂人日记》——鲁迅。

朱秀参加过学生游行,算是进步青年吧,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去南方,这或许就是她和学生代表的差距。她跑去了那条后巷,被乱飘的柳絮迷了眼的那条后巷,站在巷口,捧着这本月刊读。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吃人,她没见过。但若她顺从母亲嫁到乡下,算不算有人吃了她。傅彬被表叔打断了腿,他不得不打理园子,算不算吃了他。若没有学生的游行,山东青岛割让给日本,算不算有人吃了中华。

崔华从后巷出来,被微风吹起吹落的深蓝se的y丹士林布裙x1引了目光。是那个傻姑娘在捧着书凝着眉,她的身上有他向往的青春。

“在等我?”

“没有。”被人看穿心底的感觉很不好,朱秀si都不认。

她气恼的模样让他莫名想笑,便继续逗她,“那我便走了。”

他只往前走出两步,就听后面她喊他,“喂,崔先生。”他继续向前,朱秀只能主动追上来,“别走,有事要问你。”

“不是没有等我吗?”他回头,差点撞到她,又见她窘迫的样子,不忍再逗她,“以后要讲实话。”

“那你也要讲实话。”

“当然。”

一男一nv并肩走路,男人是有妻子的,这让朱秀多少有些不自在。

“你当真是翻译?”

“当然。”

“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你审问了他们什么?”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不该问这些。”

“可我想知道。”

崔华停下脚步,突然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眼神躲闪,避无可避。

“他们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可以把生命付出在这上面,用血写书请愿,不成功毋宁si。你能吗?”

朱秀点头又摇头。

崔华再次看穿了她,“别逞能,你不能。所以,不要问了。”然后继续走。

“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跟上来,“南方和这里一样吗?”

“一样。”他不假思索。

“你会去吗?”

“不会。”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便停止了发问,即便对于崔先生,她有着提不完的疑问。最后两人齐齐回到了他们同住的小巷。

她停在自家门口,磨蹭半天没有进门。只为侧身偷偷瞥一眼,看烫了波浪头的崔太太给他开门。可看到后又后悔,会嫉妒,还会从心底深处抱怨他为什么敷衍她。就像《狂人日记》描写的那样,有谁在渐渐吃掉她。

四出嫁

“秀儿,北京城乱,去乡下吧。”朱秀母亲给她收拾行李。

“不去。”她在反抗。

“听话,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给你们成亲。”

“我不要嫁给他!”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如你所说,做崔太太那样的人。”她拿母亲的话来堵。

“崔太太有崔先生,你有吗?”

母亲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说得对极了,她没有崔先生。

“那…那我也要去南方。”

“你去吧,我不拦你。”

朱秀的母亲了解她,她是不会去的。她渴求的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的大理想,她渴求的只会是有个幸福的家庭。

“自己可要想好了。”

朱秀再想顶嘴反抗,竟失去了动力。她有了进一步的觉悟,不仅是别人要吃她,还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

定的回乡下的日子下起了淅沥的雨,朱秀替母亲撑伞,一趟趟把行李从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马车上。隔壁的木门开了,崔华刚好看到她要离去的狼狈。

“伯母,我帮您。”

他接过母亲笨重的木箱,泥浆里留下下深深的脚印。朱秀想去帮他遮雨,可脚像坏了,就是站着不动。当她鼓足勇气想去和他告别,母亲又拉着她去锁门。最后一切妥当,崔先生已然不见了,朱秀母亲见她伸长了脖子望。

“走吧。”

她被母亲扯上马车,马车很颠簸,迷迷糊糊想着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他。

“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母亲的话把她吓醒。

“去哪里?”

“说是要去广州。”

“啊。”她呆呆地往远处看,往南边的方向看。骗子!他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讲给她的都不是实话,他不是翻译,还要离开北平。

傅彬把地图糊在床头的白灰墙上,躺着侧头就能看到地图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红。

“你要走谁都拦不住,可这婚要结。”

他虽然不喜欢因循守旧,却很理解家族传承的故土情节,他有责任要留给这片土地希望。

傅宅外墙挂上了些许灯笼,门板上也贴了喜字。火红的颜se,怎么这么红,b条幅上的红字还要红。

[他们拿血书请愿,你能吗?]崔先生的话在朱秀耳边响起。

她不能。革命太激烈了,她是个慢x子,做不来。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辈子。王那这样的代表忍耐不了,想到此,朱秀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

婚礼的一切事务礼仪,傅家都安排妥当。当中过程也很顺利,顺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在喜床上,熟记床铺下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涵义就足够。傅家的希望在此,傅彬的希望在此,她的希望在哪里。

喜帕被他随意掀开,这是朱秀唯一一次见傅彬穿传统的玄袍红衫。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这些老古董衣服,仍去一边。他沉默没有对她讲一句,也没有注意她无奈的表情。只是翘着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唉,朱秀心口叹气。她知道的,就是会这样的。傅彬的志向在南方,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ai他。

煤油灯吹灭了,她静静躺在他身边,x口起伏着。枕边突然多了人,异x的人,再没有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有。

傅彬在喜宴被人敬过许多酒,他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了,搭去了她的小腿,然后整个身t翻压到她身上。

夏夜很静,能听见外面野丛中鸣叫的蛐蛐和蝈蝈,有的声音洪亮,有的低沉。一声一声,很清晰。这教她忆起学校里学过的一首诗经《召南,虫草》。

[喓喓草虫,趯趯ga0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朱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傅彬的脸离她很近,不见悲喜。她不介意他什么样子,因为她看他多少遍,他的样子都会幻化,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

床在晃动,他的额头渗透汗珠。她抓着他的衣领,说不好是被动,是配合,还是越来越主动。但她喜欢被男人抱着的温暖,她愿意忘掉一切,只愿有人一直抱着她。

早杏产量少,几百筐都运去了北平和天津卫,供有钱人尝鲜。傅彬依旧在树下接她递的杏子,偶尔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抱怨。他不想和她说话,一句也不愿。

他与她的交流仅限于夜晚,当窗外的虫鸣声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趴在她身上,做给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

晚夏是收获的季节,收获的杏子卖给了京津的果脯铺子。水塘的芦苇边有蜻蜓绕飞,朱秀扛了扫把去扑。它飞得那么快乐,虽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可她心里苦闷,或许让它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失去自由,失去快乐,她才会好受些。朱秀捏住它的一对透明的翅膀对着太yan端赏。

“把它放了。”傅彬命令她,“它的归宿在大自然。”

她是要把它放生的,可不是现在。

“你这个变态的nv人。”傅彬狠狠抓着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走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把它放飞了。

“就不能让我多赏会儿。”她其实在羡慕,羡慕这只蜻蜓,有人来救它。

“你不懂,lifeisdear,loveisdearerbothbegivenupforfreedo”傅彬关注着它自由飞翔直到失去踪影。

朱秀怀孕了。傅老爷开心得要大摆宴席,傅彬开心得在书房收拾行李。她知道,他要走了,谁也拦不住他。她不劝他,也不可能劝得住,况且,她还羡慕他。羡慕他不用谁来救,自己就能挣脱开束缚,奔去自由。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傅老爷送给他一打银行的票子。

朱秀以为自己很坚强,以为自己不喜欢他,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可并不是,他离去的那天,没有给她一个拥抱,甚至没有对她讲句暖心的话。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树下,哭了。

生孩子是一个人的游戏,赢了输了,这就是朱秀的命。难产一天一夜,每当自己濒si的时候,她都不甘得夺回命运的主动。她不能si,她还想再见到某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她就不能,不能写血书。难过,抑郁和冰凉的绝望,谁能来抱抱她。

“妈。”她形容枯槁,睁开眼见到母亲的刹那,又哭了。

“都这样的,nv人都要过的关,过去就好了。”母亲的眼角sh润,带着真情没有骗她。

佣人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少爷真可ai。眼睛像少爷,嘴巴像少nn。”

朱秀累极了,睡了几天。

五南方

傅彬去了南方就再没有回来过。家书是有的,两三月一封,悉数邮寄给了傅老爷,没有一封是单独写给她的。

“秀儿,把这张地图贴上去。”傅老爷托人去城里买了最大幅标注最jg确的地图来,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子,指着南方的一个点。

“爹爹在这里。”

朱秀凑过去看,那个点是广州。[广州。]她浑身顿时激灵,头皮一阵发麻,忆起从前的崔先生。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母亲亲口告诉她的。

“秀儿,彬儿来信了。”

“哦,他在那边挺好的吧。”

“挺好的,在报社工作。你收拾收拾行李,也去广州吧。”

“我…我就不去了吧,怕给他添乱。”朱秀礼貌谨慎地推托。

“去吧,是他叫你去的。”傅老爷放下孩子,把傅彬寄来的家书交给她看,“里面有地址。”

广州很远,她要先从乡下去北平,再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从天津去南京,从南京去上海,从上海再买船票去广州湾。其实她不想去,不仅远,而且,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三年前她在柿子树下的哭泣被他的长期无情全数淡忘了。但夜里她梦见到了傅彬穿西服的背影,他转过身,竟成了崔先生的模样。

她要去广州,再远也要去。

行李箱中那本油墨《新青年》渐h,她驻足在报刊摊上,翻来翻去,翻到同一作者的另一本,《呐喊》。没有犹豫,她买下来。路上读了新作《阿q正传》,她的幡悟又前进了一步,她有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甘愿被吃,因为她就是像阿q一样有缺陷的nv人,总是用虚无的jg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你这个变态nv人。]傅彬这么说她。

阿q会去欺负小尼姑,她欺负了那只蜻蜓。

广州湾码头热闹非常,衣衫g净的人在指挥衣衫褴褛的人出卖苦力,两三个装满货物的麻袋被男人扛在肩膀,压垮了他们的腰,挥汗如雨。每个贫困的人都在艰难的努力着,寻求着变化,向上的变化。怪不得,他们都要来南方。她叫了人力车,展开傅彬的家书念出他的地址。不得不说,傅彬的钢笔字写得端方,棱角分明,都说字如其人。

报社人来人往,忙碌程度不亚于码头搬货的工人。

“让一让,让一让。”

朱秀低头挪路,木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过时的报纸。她弯腰捡起一张,透过被踩踏过的鞋印,依稀可以看到醒目的主题。

[孙中山先生为陆军军官学校亲提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si勿入斯门。横批:革命者来。]

“让一让。”

朱秀又给人让开了路,踮脚往里看,有两个人的脸面熟。她找到了走动的方向,一路挤过去。

他在和他的nv同事热情地讨论问题,指着某处说,“这里…这样改…增开个版面…”

朱秀听不懂,他与她讲过的话还不如这里他与这个nv同事讲得多。

“傅彬。”她向下扯平衣襟,叫他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齐齐抬头。

“朱秀!”是他的nv同事先开的口。

“王那!”她也诧异。

傅彬刚才的热情洋溢瞬间不见,转变为严肃接近冷酷的语气。

“你出去等我。”

“哦。”

朱秀提着行李箱,手里攥着那刚从地面捡起的报纸,顺从地出去了。她在报社门口看招牌,看路上的行人,再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朴素的旗袍应该没有世俗不认可的不妥。

她靠在墙边等了很久,内心烦乱。王那果真来了广州,一如几年前她告诉的答案。他们是男nv双才,真好。nv人的嫉妒心不允许朱秀去祝福他们,相反,她想哭。

眼泪还没来得及滴落,傅彬便出来了。他穿的西服在yan光下是棕灰se,再仔细看,有埋在其中的银se发光的丝线。

“坐上来。”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

“哦。”

他骑上去向前冲的惯x差点将她甩出去,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路程平稳了,便知趣地放下了,把手放在车座冰凉的铁条下面,抓住。

傅彬打开公寓的门,拉她进来。

“我还要回去工作,你别乱跑。”他说。

“嗯。”她点头。

她才想起问他要钥匙,门已经关合了。这间公寓的书籍摞成小堆,胡乱散布着,卧室有,客厅有,甚至厨房也有。朱秀收拾起来,她是读过大学的,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柜里对她不是难事。最下层的书柜,《新青年》和《呐喊》两本书挨着。她随手ch0u出一本来,本想再读上一遍,一封折成长方的信纸滑落在地。

[这是什么?]

朱秀忍不住小心翼翼展开偷看:[今晚纵酒的大原因,只怪对你的思念。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必须要给你写封信,把我的心给你看。这真是太难受了,可想到你也在难受,我的心就像在火上炙烤,你要等我,你若不等我,我也要等你…]

朱秀读到这里,再也不能读下去,绷紧的泪水终于滴落。她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忽然间她觉得好累,把床上胡乱团在一起的秋被在空中甩开,卧室弥漫着属于他的气息,倒头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傅彬回来,见到被她整理过的书籍,冲她大声喊叫,“谁叫你动我的东西了?”

朱秀从梦中惊醒,r0u着眼,“我只是看太乱。”

“你不懂,这叫乱而有序,被你胡乱摆放一通,我什么都找不到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只能说,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天佑已经三岁了。”她问。

“我为什么要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我来?”

傅彬打开书桌的ch0u屉,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把一支钢笔递给她,然后指着,“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这是什么?”她又问。

“自己看。”

她先抬头看了他,三七分的发型像极了报纸上刊登的大人物,成熟的脸庞认真且不耐烦地期待着。

[离婚协议书。]

朱秀深呼x1再深呼x1,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她明白他的决心。

“好。”她写的字,她的名字,一样隽秀臻美。

[自离异之后,双方恩断义绝,割切根蒂,从此脱离夫妻关系。嗣后男婚nv嫁,各听自由,两不g涉。]

六会见

傅彬没有感谢她的大度她的妥协,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不ai她,她就必须要同意他的决定。他把买回来的萝卜糕放在桌上,“吃一些,明日带你去吃早茶,然后去买船票。”

“好。”

这是她预料中会发生的,不管那个nv人是不是王那。

公寓只有一张床,他们挤一挤是正当的,况且她曾是他的妻。许久没有过城里的生活,夜晚听不见草丛的鸣叫,竟不习惯了。他也一样,非要把这不习惯发泄出来才能满足的睡去。

傅彬的腿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腿上,手覆在她身上,把几年前对她做过的让那片故土生出希望的事再做一遍。她不会拒绝的,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依附于别人的人,和王那不一样。朱秀想努力成为王那那样的人,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可当他抱住她,给她许久未有的温暖时,她投降了。

船票是在五日后,这几日,她打算采买些南方的特产,龙眼,凉茶,汤药。再买些广绣广缎,印度棉,英国呢绒…买的东西多,路过报摊,不巧蹭掉了路人刚买的报纸。

“对不起。”她弯腰勉强去拾,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那么多,偏生她就见到了[崔华]二字。

她慌忙从口袋掏出两角银元,买了份一样的报纸,《广州民国日报》,宝贝一样到处翻找,终于在[国民与政府合而为一]的标题下找见他的名字。

“第七甫一百号,”朱秀对人力车夫说。

或许这个崔华不是他,她想。

民国日报社街对面有个水果摊边,她怕找错人,怕丢人,怕见他,怕这怕那,便只能在这水果摊前来回踱步,时而往对面张望。

“夫人,买个木瓜,保准甜。”她听不懂粤语,便“嗯”含混过去,怕被人看出破绽,压着帽沿溜去了街角的咖啡馆。

朱秀要了杯美式咖啡,透过橱窗她一样能观察到报社的门口。

或许,即便是他,他也不记得她了,她想。

天se渐黑,报社下班的人走出一波又一波,她就透过橱窗盯着,想着。

回到公寓,朱秀打开自来水管,为傅彬洗脏衣服。离婚了,她便没有义务再为他做事,可朱秀依旧维持着两人的t面,他是孩子的父亲,除了母亲外自己最亲近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马上要离去了,傅彬对她好了些,还带她去广州有名的太平馆吃西餐。

“这是牛尾汤。”他说。

“王那是我的大学同窗。”她说。

“我知道,她告诉了我,还和我说起过你替她被捕的经历。”

“哦,那没什么。”

“既然你也曾被捕过,就应该知道革命的重要x。”

“我知道。”

傅彬便不再与她讲话。

离开广州的前一晚,朱秀出去了,又去了一百号。不管这个崔华是不是他,她就姑且当作是,像做一个特定的仪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忘掉他,再然后,就回乡下,安心照顾她的天佑。

车夫把她拉到那里,一阵晚风吹来,她怕极了。陌生的街道,漆黑的夜晚,若有酒鬼突然跑来抢劫她或是要挟她,她怎么办。若是有人陪着她,她就不怕了,可怎么会有人陪着她。她安慰自己,只绕这儿走上一圈,一圈之后就回去。

她走得时快时慢,怕的时候就走快些,想他的时候就走慢些。一圈完毕,朱秀紧了紧西式风衣领口,站在几乎空旷的街上,拦不到车夫。太晚了,真的是太晚了,她是趁着傅彬睡了才跑出来的。这么晚,就算真的是他,也不可能遇到。

“唉。”她心口的石头不得不落定,把手cha在口袋里,低头往回走。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几年前母亲的话又在她耳边萦绕,他肯定在广州,一定在。她走过的这些路,他也一定走过。

她想得入迷,得了失心疯。砰得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

有人,是她撞到了人。

“崔先生。”

她坐在地上,仰望着要拉她起来的男人的脸,鼻子,嘴巴,还有总是反光刺到她的眼镜片,哪哪都像他。

“小姐,您认错人了。”他说,“快起来吧,地上凉。”

可朱秀怎么看他都是崔先生,而且讲的并不是粤语,而是来自北方的普通话,“你骗人。”

男人无可奈何地笑了,弯腰拉起她,“您真的认错人了,还是起来吧。”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崔先生的样子刻在了朱秀的脑子里许多年,她怎么可能认错,她不会认错的。

男人继续无可奈何摊开手,“小姐,再见。”从她的身边过去了。

朱秀不信,她转身就追上他,在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腰。

“崔先生,你不要走。”

他怔住了,不知这个nv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能在街上随随便便主动抱男人?便拨开了她凉如冰的手。

“我不是你说的崔先生。”

他觉得自己得拿出点什么证明,才能使她相信。

“你看。”一张名片塞到她手心,“我不姓崔,我姓宋。”

“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说你是翻译,你根本就不是,你说你留在北平,却跑来广州。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朱秀真的是失心疯了,“别走,别不要我。”

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像是有jg神疾病的陌生nv人一直绅士礼貌,“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什么崔先生!”他把她甩了出去,使她再次跌倒。

他走远几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夜这么黑,便回过头看到这个不正常的弱nv子坐在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能不能拉我起来?”她可怜件的样子,让所有男人都忍不住帮她一把。

他向她伸出手,朱秀站起来。

“对不起。”她说,“是我认错了人。”

“那就快回家吧。”他礼貌道。

“嗯。”

她望着男人,松垮的风衣如同崔先生一样的,眼里积的泪,一瞬间竟至崩塌。

男人最是见不得nv人哭。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你喜欢这个崔先生?”

她沉默不语。

“那便是了,可他不喜欢你。”

男人望望天,“你家住哪里?”

“在惠ai路。”她说。

“我知道有条近路。”男人指给她看,“你定是ai他深入骨髓,不然怎会认错人。”

回去的近路僻静,高挂的明月把朱秀的脸映得粉白,乖巧可ai。偶有玉兰香气随风飘来,一阵阵的,男人想去0她头上长长的青丝。

“崔先生总是骗我。”她抱怨。

“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会不会?”

她停住脚,回头问。

男人的双手触及她的下巴,捧起她的脸蛋,“月光下的你多么美好。”

他是宋先生,不是什么崔先生。可面对如此楚楚可怜无人ai的nv人,这些竟不重要了,况且她曾主动抱过他。她放浪形骸,他自然也不是柳下惠。

男人低下头,从她的唇角衔起,封缄她的口,扰乱她的气息。

“你”

朱秀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陌生男人在对她做什么,反抗起来,她也并不是一味柔弱顺从的nv子,抬起膝盖,狠狠踢了他的那处,然后不顾一切地疯跑,跑出去几百几千米,看到不知哪里的路边还有在营业的馄饨摊。

她拢了拢微乱的头发,要了碗馄饨,喝得心暖。

第二天下午的船票,傅彬坚持说要去送她上船。或许,褪去束缚的夫妻关系,他愿意把她认作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nv人和朋友。

回到京城的乡下,又是半月旅程。鲁迅先生的那本《呐喊》要被她翻烂。朱秀最终得出了更上一层的终极顿悟:没有什么先进的人抑或是愚昧之人,都是各人的命运罢了。

她自嘲: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茵席者,王那是也;落粪溷者,朱秀是也。]

朱秀把离婚协议书展开给傅老爷看,低着头。

“逆子,逆子!”

傅老爷气病了,但看到乖顺的孙子天佑时,病似轻了些。

朱秀第二次怀孕了。母亲和傅老爷很高兴,似乎这一纸离婚协议算不得什么,朱秀依旧还是傅家的媳妇,只是法律上不再是傅彬的妻。

这次她没有难产,顺利产下二胎。佣人抱着孩子给她看,“小少爷的鼻子像少爷,眉眼像少nn,等少爷看见,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朱秀保持着平和的微笑,自从广州回来,她似乎通透了许多,不再纠结傅斌是否ai她,也不再纠结崔先生是否骗过她。能与孩子,在乡下安稳快乐地生活,这是王那没有的,崔太太也没有的。

不久,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成立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整个北方俱属南京。

当中,傅彬曾经归家过一次,为傅老爷奔丧。他依旧宿在朱秀的房里,没有谁多嘴说这是不该的。

民国二十年夏,朱秀去天津,在日租界的一间挂着红灯笼地餐馆,不经意的回头,颧骨的肌r0u稍微颤动了下,她遇见了崔先生。

他是真的崔先生,因为他记得她,还向她母亲问好。

“听母亲说你去了广州。”

“是。”

“太太不习惯那边,便又折腾来天津卫。”

朱秀突然想起些什么,问他,“《广州民国日报》,你在那儿工作过吗?”

崔华严肃认真地回答她,“没有。”

“你还是喜欢骗我。”

他回以含蓄的笑,不置可否。

朱秀也跟着含蓄地笑,不再纠结是真是假。

夜里,窗外的草虫鸣叫声又起,朱秀有时会做梦,梦中人,已很少是崔先生,更不见了傅斌。倒是门口那棵柿子树,她总是梦到,还有满天飞舞的蜻蜓。

有一次,她梦见了崔先生,他穿着灰蓝se的和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间日本酒馆里。她端着清酒跪在他身旁,对他施以微风般的微笑,那微风,像极了那天在巷子口吹起她兰se裙边的暖风。她从裙底掏出一把珍秀手枪来,叩动扳机,将炙热的子弹打进他的心口。

从那以后,崔先生也便再也没梦见过了。

[完]

一那年高中

姜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学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求抄写五遍生字,她会主动写十遍,所以到了中学,她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毛笔字。

她不ai出门,喜欢宅在家里边读书边吃零食,所以她白且有些微胖。母亲带她剪了短发,给她穿宽松暗se的衣服,是怕她ai美耽误学习,所以在学校她的模样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没有哪个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

她也没有喜欢过谁,直到有一天。

晚自习前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姜瑜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买了土豆丝盒饭。

那是个冬日,天寒,盒饭被带回了教室。

讲台上的黑板前站着个穿着墨绿se大衣圆脸的男生,不,不完全是圆脸,因为他有削山好看的下巴,也不是方脸,他笑起来有点可ai,眼睛眯起来,嘴巴会露出漂亮洁白的牙齿。

他在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iloveyou],还不时扭头笑,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笑。他看的方向坐着全年级最漂亮的nv生,白雪。

白雪的模样像洋娃娃,高高的马尾辫,白se的泡泡袖衫,黑se的修身长k,脸白唇红,腿直且细,嘴角总是漾着天生自信的笑。可以说,白雪有多自信,姜瑜就有多自卑。

姜瑜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盒饭,土豆丝的味道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讲台上那个高个帅气的男生。他不一样,和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样。因为,他带着痞气,不像是个正经人。

他走下讲台,抬高长腿随意坐上白雪旁边的课桌上,笑着提醒她。

“你牙齿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手指差不多要伸进她嘴里。

白雪从牙齿缝隙里挑出一根绿se的菜叶,也呵呵笑起来。

姜瑜的座位离白雪不远,她嘴里嚼着米粒也能听到他们俩嬉笑的声音,心慌慌的。她不时偷偷去看他,敞开的大衣里褐se的羊毛衫,脖领处磨了白。

他不是姜瑜班里的同学,也不是别的班的。听人讲,他高他们两级,前两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退了学,便成了老师家长口中的社会上不学好的混混。b如,像现在这样,趁着天黑,偷偷潜入学校,来追他喜欢的nv生,白雪。

姜瑜的观念不同寻常,或许是从小读了太多的史书,成了书呆子一样的nv人,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现实。他是个混混,可并不会阻碍她喜欢了他。当然,只是默默的喜欢,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过他那么两三次,每一次,他都是出现在白雪身边。

其实白雪有男朋友,班里同学都知道,那个男生叫周一廷,瘦瘦高高,gg净净,成绩也不错,漫画里男主角的样子。白雪与他,天作之合的般配。

那年是高三,晚自习前的傍晚,西边太yan的余晖就照在骑在自行车上姜瑜的脸庞上。学校门口边是国道,国道对面有住宅,有餐馆,还有y暗的小胡同。

姜瑜恰好路过,然后看到了令她难忘一生,也是改变她一生的场景。

胡同里有三个人,白雪,周一廷和她喜欢的那个混混。

他拿出了一把银闪闪的长刀,b在周一廷的脸庞上,白雪跪在地上,哭嗓着,听不清。然后突然地,姜瑜看到了,那把银se的刀直直刺入了周一廷的腹部。黑se的羽绒服足够厚实,看不到出血的痕迹,可鲜红的yet越积越多,终是透过衣物,嘀嗒到冻雪未化泥泞的地上,一大滩红的颜se。

“骆天,你杀人…”

白雪吓得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大声哭喊,“来人,救命,来人,救命…”

姜瑜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缘由,但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悲剧,她喜欢的那个混混,叫骆天。

骆天并没有逃跑,他是有预谋的,t0ng的那一刀并不会伤及要害,只会让这个抢他nv人的男生躺在医院一段日子。

救护车和警察几乎是同时到的,骆天被警察从背后拷上手铐,路过姜瑜,或许他注意到了其貌不扬的她,或许没有注意到,被只当作是个路人和目击证人。

周一廷是隔壁班的,家境好,成绩也好,考上重点大学是百分百确定的事。他被t0ng的这一刀是在冬季,距离高考还有半年。这一刀虽不致命,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家又躺了两个月,等腹部的刀伤结了疤,可以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杨树飘过了柳絮,月季开出了红花,知了也叫得齐声响了。

骆天t0ng了周一廷一刀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说法是,周一廷阻碍白雪和他交往,法院对骆天的故意伤人罪,进行了判决。

他成年了,那年刚满十八。骆天不是出生在有钱有背景的家庭,没有什么拿钱换来的谅解书,按照公平的法律条文,他被判了整整七年。

七年,年少的骆天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但他出了气,耽误了周一廷的前程,还给他身上留了道疤,在男人的世界里,并不算亏。

周一廷在床上养伤的大几个月,身t原因和心情原因,学习成绩下滑不少,滑到与白雪一样的普通水平。虽然他的父母总是骂白雪是个祸水,可周一廷并不在乎,两人依旧偷偷地交往。

六月高考,他们两人被同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录取,他们高中时代的恋情可以在大学里继续延续。

姜瑜成绩好,考上了京都着名的师范大学历史系。

来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姜瑜问白雪。

“你喜欢过骆天吗?”

白雪没有摇头,“他确实挺有趣的,长得也高大帅气,可他毕竟是个混混。”

“后来你去看过他吗?”

“没有。”

周一廷瞥了姜瑜一眼,把白雪拉走了。

姜瑜一阵窒息的悲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悲哀骆天,他喜欢的nv生不喜欢他。悲哀周一廷,他被骆天t0ng了一刀耽误了高考,还不计前嫌,继续和白雪这样的nv生交往。转而再次悲哀骆天,她喜欢的nv生居然一次也没有去监狱探望过他。也悲哀自己,因为她喜欢骆天,可骆天甚至都不认识她。

姜瑜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母亲奖励了她一千元。她拿着钱偷偷跑去菜市场买了水果,去商场买了两套男装,一套夏季的,一套冬季的,不知道他的衣服号码,就凭感觉买了180l。

县城的看守所条件简陋,伙食也不好。她见到骆天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黑se的眼圈,眼窝深陷,脸不再是方或是圆了,瘦削得能看出骨头的形状。最关键是头发,他没了头发,变成了光头,穿着监狱的橘红se牢服马甲。

“我是白雪的同学。”

“那她呢?”他越过她的肩膀张望。

“就是她托我来看望你的。”姜瑜扯了谎,“你知道,她不太方便来这里。另外,这是她托我给你带的水果和衣物。”

“哦。”他显然有些沮丧,本来,当狱警告诉他,白雪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在狱里的不开心瞬间消散,那一刀觉得更值了。

“是周一廷不叫她来吧。”

“怎么可能,周一廷没考好,只考了个普通二本,现在恨她还来不及。”

姜瑜继续扯谎,并没有告诉他两人同去一所大学的真相。

“你瘦了这么多,要好好吃饭,缺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把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我完了,七年,等我出去,她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但并不后悔。”

“你应该后悔的,不应该这么冲动。”

“后悔有什么用?”

“后悔了,以后就不会再做糊涂事。”

姜瑜耐心地劝说他,继续扯谎,给他希望,“七年很快会过去,白雪还在等你出来。”

“真的?她真会等我?”骆天将信将疑。

“当然了,她和我说过,你很会逗她开心,而且说过,你是她遇见过的,最帅气霸道的男人。”

或许是姜瑜的演技太好,或许是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有人会怀疑她说了假话。

总之,那时的骆天信了。牢房里的他需要jg神信仰。有人说白雪在等他,那就是支撑他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有空,帮我照顾我的父亲。”

“好。”

“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姜瑜,姜太公的姜,周瑜的瑜。”

姜瑜的微笑很真,头一次,骆天知道了她的名字,认识了她。

二流逝时光

姜瑜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她学习成绩好,毕业后本可以轻松留在京城,找份得t的中学教师工作。可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叫骆天的混混身上。读完大学,她想回老家,回到有他的地方。

三分相貌,七分打扮。姜瑜她不是不漂亮,如果素颜的白雪和她并排站一起,或许她更耐看些。有次她在图书馆看书,看得极其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坐了个男生,嘴角带着笑,总是不时地偷看她。

姜瑜收拾好书包离开图书馆,他便追了出去。

“我叫王诜shēn,能不能和你做朋友。”

“啊?”

她诧异,因为这是平生头一次被男生搭讪。她仔细看,他个头挺高,长得白净,戴着银边眼镜也很斯文,紧张得手心一直在抹k子,说话磕磕巴巴,脸也红了。

姜瑜咯咯笑,说,“同学,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我不漂亮,也无趣。”

“没,没关系……”那时的王诜不善交际,随口就说,说完才觉不妥,再说,“不,你好看。”

明显他对她有好感,姜瑜也跟着腼腆,把自己的碎发捋到耳后,对他嘿嘿笑。

她周末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每次三百元。这样一个月,可以赚到一千二百。她把其中五百元给骆天的父亲。剩下的,有时会给他买衣服,有时是几本书,有时不知买什么,就直接把钱转给他。几百元,或许太少了,不能保证监狱里的他不受欺负,衣食充足,或许,她应该多赚些。

nv生宿舍楼下,王诜在等她。

同宿舍的nv生都羡慕姜瑜,打趣说,“那个傻小子又来了,你是怎么把他迷倒的。”

“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普通朋友。”

姜瑜跑下了楼,气喘吁吁。

“我买了周华健演唱会的门票,周末一起去吧。”

他期待着她点头,最好再给他一个小笑容。

“对不起,周末我没空的。”

她看到了他失望的神se,但并不想伤害他,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另外,我们不合适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转身,他就拉扯住她的胳膊。

“哪里不合适了?”

姜瑜是个善良的nv孩,她不愿骗他。

“我知道,你家境很好,可我毕业后是要回老家的。”

“为什么?”

她推开他的手臂,并没有解释。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同学摊开手,替她惋惜,“姜瑜,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这个傻小子的父亲,是京城的高官。”

“是我配不上人家。”

有些情感上的执着,从中学的时候就注定了,如果有希望,便会像飞蛾一样去扑火,明明知道,那并不是好的选择。姜瑜就是这样的傻子。

王诜被她拒绝了,却不会就此不再喜欢她。他也是个一根筋的男生,喜欢一个nv人,就要一辈子,那天在图书馆,他就认定了她。因为,他从未见过对待学习,如此认真的nv生,也从未见过,不ai慕虚荣,考来京城的重点大学,毕业还要回老家的nv生。

一连几天晚上,他都站在图书馆门口,希望能等到她,见到她。而她从图书馆出来,见到了他,却没有停住脚,直接从他身边过去了。他不得不绕到她前面。但他很规矩,很有礼貌,没有拉扯她,没有因为得不到而像其他男生而恼羞成怒。他的话很温和,温和得叫人心疼。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告诉我答案,也叫我si了心。”

姜瑜抬起头,夜se下的他皮肤白皙如明月,让她想起言情里那些痴情的男子。

“你挺好的,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王诜的眼里出现了希望。

“也不是,我其实,其实有男朋友的。”

为了让他si心,她在撒谎,而他的心像被一柄飞刀刺中。

撒谎的人心虚,总是要说更多的理由让别人信服。

“是真的,”她表演着,“另外,我家不富裕,配不上你,周末,不能和你去看演唱会,就是因为我要去兼职家教赚钱。”

王诜听到答案,依旧不si心。

“你有男朋友?我不信。”因为他从未见过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过。

“真的没骗你,”姜瑜解释,“你没见过他,因为他在我老家啊。”

“所以,你毕业要回老家就是为了他?”

“嗯。”

她回答了他所有的疑问,直到他没有了问题。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

“可以啊。”

姜瑜抬起了头,对他微微笑起,希望能带给他安慰。他是个有心有情的好男人,自然不想他过度难过。可在她的世界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那个还在监狱里服刑的骆天。可她不知道,这抹单纯诚恳的笑容彻彻底底印在了王诜的心里。他认定了她,就只有她。他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对ai情执拗的人。

大三的暑假,姜瑜回老家去监狱看望了骆天,他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下巴的棱角分明。

“给你带了水果和衣服。你的父亲很好,这几年开始大棚养殖花卉和盆栽,可以赚到很多钱的。”

“是吗?”骆天漫不经心地回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是的,城里有家商场开业,定了上百盆的富贵竹和金钱树,我还去伯父家帮忙了。”

“对了,白雪还托我给你带了信。”

姜瑜小心把信转交给狱警,狱警看过没有问题,再转给骆天。

信的内容很少,除了打招呼的客套话,其实就只有一句。

“你要好好的,等你出来。”

骆天拿着信冷笑一番,“真是她写的?”

“真的是。”

姜瑜单纯拘谨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他翘嘴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

她看他的背影,蓝se条纹的囚服,光光的头没有头发。三年了,眼热捂着嘴巴,忍着没有哭出声。

骆天吃了三年牢饭,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他看得出来。他把枕头下面压的信拿出来b照,[等你出来。]

他苦笑,嘲笑,冷笑自己,忽地把这些信撕得粉碎。

他虽是个混混,可他认得白雪的笔迹。

这些信,都不是白雪写的。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一条长长的疤。那是他刚进来的时候,不懂事,不懂监狱的生存法则。

新人甚至要给老大洗内k的。

他哪里肯从,就被两个胖子压在墙上,吃饭用的勺子也能尖锐无b,深深刺入他的手臂,血r0u翻红…

只要不出人命,狱警并不管这些小打小闹,相反,这种纵容,反而让他们管理起这些犯罪分子来,更加轻松。

他根本惹不起那些被判了长期的人,那些关系y的人,那些有钱的人,那些一群小弟跟着的狠人。

还有四年,他就能出去了。

三百元,五百元,每个月,他都把她寄来的钱上交了。

“小子,你很上道。”

老大0着自己光光的头,从他上交的百元大钞里ch0u出一张。

“留着买包烟ch0u吧。”

“谢谢大哥。”

忍,是一种品德,更是一种无奈。

从那时起,他就后悔了,后悔十八岁那年的冲动,他急切地想出去,出去赚钱,出人头地,证明自己,不是个被人瞧不起的混子。

大学四年的时光很快,姜瑜的同学个个都找到了好的去处。有在师范附中做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人民教师,有去金融街高大的写字楼里成为了穿职业套装上班的白领。她也有去处,她联系了老家当年自己读的高中。

她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县城一中的校长自然是高兴她能回家乡任教的。

“姜瑜,你愿意回来,真是太好了,一定给你正式编制。这些年,县城的经济高速发展,学生素质也越来越好”

校长自是说了一堆的好话,但其实姜瑜知道,县城不少优秀教师,都去大城市谋求好的发展了,包括她曾经的物理老师。

“刘校长,您放心,我一定回去的。”

她就是这么简单的人,不求富贵,只求一人。

三意外再见

六月中,她拖着行李箱回到老家,母亲做好了她ai吃的打卤面,端给她,那一刻,她眼圈通红。

985毕业的高材生,回到小县城,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什么犯了事,被退学,能力差,找不到工作,各种各样的谣言都会在这个小城镇蔓延,她不在乎这些,但父母她觉得对不起。

“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行。”

母亲宽慰她,姜瑜嘴里扒着碗里的西红柿打卤面,嘴角挂着红se。

“回家也挺好的,可以陪在爸妈身边。”

父亲倒是有些见识,

“学校说给你编制了?要不要送礼?听说没有十几万办不下来的。”

“不用了吧,刘校长亲口答应的。”

就这样,姜瑜成了县城中学的一名历史老师。高一的课不算忙,教学任务也不重。她有时间就会去看望骆天和他的父亲。

生活很平淡,但她觉得很幸福。因为,上次她去看望他,他笑了,“还有一年,我就能出去了。”

“真的?”

“表现良好,我被减刑了。”

“那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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