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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四)(1 / 2)

四出嫁

“秀儿,北京城乱,去乡下吧。”朱秀母亲给她收拾行李。

“不去。”她在反抗。

“听话,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给你们成亲。”

“我不要嫁给他!”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如你所说,做崔太太那样的人。”她拿母亲的话来堵。

“崔太太有崔先生,你有吗?”

母亲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说得对极了,她没有崔先生。

“那…那我也要去南方。”

“你去吧,我不拦你。”

朱秀的母亲了解她,她是不会去的。她渴求的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的大理想,她渴求的只会是有个幸福的家庭。

“自己可要想好了。”

朱秀再想顶嘴反抗,竟失去了动力。她有了进一步的觉悟,不仅是别人要吃她,还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

定的回乡下的日子下起了淅沥的雨,朱秀替母亲撑伞,一趟趟把行李从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马车上。隔壁的木门开了,崔华刚好看到她要离去的狼狈。

“伯母,我帮您。”

他接过母亲笨重的木箱,泥浆里留下下深深的脚印。朱秀想去帮他遮雨,可脚像坏了,就是站着不动。当她鼓足勇气想去和他告别,母亲又拉着她去锁门。最后一切妥当,崔先生已然不见了,朱秀母亲见她伸长了脖子望。

“走吧。”

她被母亲扯上马车,马车很颠簸,迷迷糊糊想着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他。

“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母亲的话把她吓醒。

“去哪里?”

“说是要去广州。”

“啊。”她呆呆地往远处看,往南边的方向看。骗子!他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讲给她的都不是实话,他不是翻译,还要离开北平。

傅彬把地图糊在床头的白灰墙上,躺着侧头就能看到地图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红。

“你要走谁都拦不住,可这婚要结。”

他虽然不喜欢因循守旧,却很理解家族传承的故土情节,他有责任要留给这片土地希望。

傅宅外墙挂上了些许灯笼,门板上也贴了喜字。火红的颜se,怎么这么红,b条幅上的红字还要红。

[他们拿血书请愿,你能吗?]崔先生的话在朱秀耳边响起。

她不能。革命太激烈了,她是个慢x子,做不来。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辈子。王那这样的代表忍耐不了,想到此,朱秀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

婚礼的一切事务礼仪,傅家都安排妥当。当中过程也很顺利,顺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在喜床上,熟记床铺下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涵义就足够。傅家的希望在此,傅彬的希望在此,她的希望在哪里。

喜帕被他随意掀开,这是朱秀唯一一次见傅彬穿传统的玄袍红衫。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这些老古董衣服,仍去一边。他沉默没有对她讲一句,也没有注意她无奈的表情。只是翘着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唉,朱秀心口叹气。她知道的,就是会这样的。傅彬的志向在南方,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ai他。

煤油灯吹灭了,她静静躺在他身边,x口起伏着。枕边突然多了人,异x的人,再没有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有。

傅彬在喜宴被人敬过许多酒,他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了,搭去了她的小腿,然后整个身t翻压到她身上。

夏夜很静,能听见外面野丛中鸣叫的蛐蛐和蝈蝈,有的声音洪亮,有的低沉。一声一声,很清晰。这教她忆起学校里学过的一首诗经《召南,虫草》。

[喓喓草虫,趯趯ga0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朱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傅彬的脸离她很近,不见悲喜。她不介意他什么样子,因为她看他多少遍,他的样子都会幻化,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

床在晃动,他的额头渗透汗珠。她抓着他的衣领,说不好是被动,是配合,还是越来越主动。但她喜欢被男人抱着的温暖,她愿意忘掉一切,只愿有人一直抱着她。

早杏产量少,几百筐都运去了北平和天津卫,供有钱人尝鲜。傅彬依旧在树下接她递的杏子,偶尔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抱怨。他不想和她说话,一句也不愿。

他与她的交流仅限于夜晚,当窗外的虫鸣声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趴在她身上,做给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

晚夏是收获的季节,收获的杏子卖给了京津的果脯铺子。水塘的芦苇边有蜻蜓绕飞,朱秀扛了扫把去扑。它飞得那么快乐,虽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可她心里苦闷,或许让它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失去自由,失去快乐,她才会好受些。朱秀捏住它的一对透明的翅膀对着太yan端赏。

“把它放了。”傅彬命令她,“它的归宿在大自然。”

她是要把它放生的,可不是现在。

“你这个变态的nv人。”傅彬狠狠抓着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走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把它放飞了。

“就不能让我多赏会儿。”她其实在羡慕,羡慕这只蜻蜓,有人来救它。

“你不懂,lifeisdear,loveisdearerbothbegivenupforfreedo”傅彬关注着它自由飞翔直到失去踪影。

朱秀怀孕了。傅老爷开心得要大摆宴席,傅彬开心得在书房收拾行李。她知道,他要走了,谁也拦不住他。她不劝他,也不可能劝得住,况且,她还羡慕他。羡慕他不用谁来救,自己就能挣脱开束缚,奔去自由。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傅老爷送给他一打银行的票子。

朱秀以为自己很坚强,以为自己不喜欢他,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可并不是,他离去的那天,没有给她一个拥抱,甚至没有对她讲句暖心的话。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树下,哭了。

生孩子是一个人的游戏,赢了输了,这就是朱秀的命。难产一天一夜,每当自己濒si的时候,她都不甘得夺回命运的主动。她不能si,她还想再见到某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她就不能,不能写血书。难过,抑郁和冰凉的绝望,谁能来抱抱她。

“妈。”她形容枯槁,睁开眼见到母亲的刹那,又哭了。

“都这样的,nv人都要过的关,过去就好了。”母亲的眼角sh润,带着真情没有骗她。

佣人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少爷真可ai。眼睛像少爷,嘴巴像少nn。”

朱秀累极了,睡了几天。

五南方

傅彬去了南方就再没有回来过。家书是有的,两三月一封,悉数邮寄给了傅老爷,没有一封是单独写给她的。

“秀儿,把这张地图贴上去。”傅老爷托人去城里买了最大幅标注最jg确的地图来,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子,指着南方的一个点。

“爹爹在这里。”

朱秀凑过去看,那个点是广州。[广州。]她浑身顿时激灵,头皮一阵发麻,忆起从前的崔先生。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母亲亲口告诉她的。

“秀儿,彬儿来信了。”

“哦,他在那边挺好的吧。”

“挺好的,在报社工作。你收拾收拾行李,也去广州吧。”

“我…我就不去了吧,怕给他添乱。”朱秀礼貌谨慎地推托。

“去吧,是他叫你去的。”傅老爷放下孩子,把傅彬寄来的家书交给她看,“里面有地址。”

广州很远,她要先从乡下去北平,再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从天津去南京,从南京去上海,从上海再买船票去广州湾。其实她不想去,不仅远,而且,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三年前她在柿子树下的哭泣被他的长期无情全数淡忘了。但夜里她梦见到了傅彬穿西服的背影,他转过身,竟成了崔先生的模样。

她要去广州,再远也要去。

行李箱中那本油墨《新青年》渐h,她驻足在报刊摊上,翻来翻去,翻到同一作者的另一本,《呐喊》。没有犹豫,她买下来。路上读了新作《阿q正传》,她的幡悟又前进了一步,她有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甘愿被吃,因为她就是像阿q一样有缺陷的nv人,总是用虚无的jg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你这个变态nv人。]傅彬这么说她。

阿q会去欺负小尼姑,她欺负了那只蜻蜓。

广州湾码头热闹非常,衣衫g净的人在指挥衣衫褴褛的人出卖苦力,两三个装满货物的麻袋被男人扛在肩膀,压垮了他们的腰,挥汗如雨。每个贫困的人都在艰难的努力着,寻求着变化,向上的变化。怪不得,他们都要来南方。她叫了人力车,展开傅彬的家书念出他的地址。不得不说,傅彬的钢笔字写得端方,棱角分明,都说字如其人。

报社人来人往,忙碌程度不亚于码头搬货的工人。

“让一让,让一让。”

朱秀低头挪路,木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过时的报纸。她弯腰捡起一张,透过被踩踏过的鞋印,依稀可以看到醒目的主题。

[孙中山先生为陆军军官学校亲提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si勿入斯门。横批:革命者来。]

“让一让。”

朱秀又给人让开了路,踮脚往里看,有两个人的脸面熟。她找到了走动的方向,一路挤过去。

他在和他的nv同事热情地讨论问题,指着某处说,“这里…这样改…增开个版面…”

朱秀听不懂,他与她讲过的话还不如这里他与这个nv同事讲得多。

“傅彬。”她向下扯平衣襟,叫他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齐齐抬头。

“朱秀!”是他的nv同事先开的口。

“王那!”她也诧异。

傅彬刚才的热情洋溢瞬间不见,转变为严肃接近冷酷的语气。

“你出去等我。”

“哦。”

朱秀提着行李箱,手里攥着那刚从地面捡起的报纸,顺从地出去了。她在报社门口看招牌,看路上的行人,再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朴素的旗袍应该没有世俗不认可的不妥。

她靠在墙边等了很久,内心烦乱。王那果真来了广州,一如几年前她告诉的答案。他们是男nv双才,真好。nv人的嫉妒心不允许朱秀去祝福他们,相反,她想哭。

眼泪还没来得及滴落,傅彬便出来了。他穿的西服在yan光下是棕灰se,再仔细看,有埋在其中的银se发光的丝线。

“坐上来。”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座。

“哦。”

他骑上去向前冲的惯x差点将她甩出去,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路程平稳了,便知趣地放下了,把手放在车座冰凉的铁条下面,抓住。

傅彬打开公寓的门,拉她进来。

“我还要回去工作,你别乱跑。”他说。

“嗯。”她点头。

她才想起问他要钥匙,门已经关合了。这间公寓的书籍摞成小堆,胡乱散布着,卧室有,客厅有,甚至厨房也有。朱秀收拾起来,她是读过大学的,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柜里对她不是难事。最下层的书柜,《新青年》和《呐喊》两本书挨着。她随手ch0u出一本来,本想再读上一遍,一封折成长方的信纸滑落在地。

[这是什么?]

朱秀忍不住小心翼翼展开偷看:[今晚纵酒的大原因,只怪对你的思念。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必须要给你写封信,把我的心给你看。这真是太难受了,可想到你也在难受,我的心就像在火上炙烤,你要等我,你若不等我,我也要等你…]

朱秀读到这里,再也不能读下去,绷紧的泪水终于滴落。她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忽然间她觉得好累,把床上胡乱团在一起的秋被在空中甩开,卧室弥漫着属于他的气息,倒头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傅彬回来,见到被她整理过的书籍,冲她大声喊叫,“谁叫你动我的东西了?”

朱秀从梦中惊醒,r0u着眼,“我只是看太乱。”

“你不懂,这叫乱而有序,被你胡乱摆放一通,我什么都找不到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只能说,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天佑已经三岁了。”她问。

“我为什么要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我来?”

傅彬打开书桌的ch0u屉,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把一支钢笔递给她,然后指着,“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这是什么?”她又问。

“自己看。”

她先抬头看了他,三七分的发型像极了报纸上刊登的大人物,成熟的脸庞认真且不耐烦地期待着。

[离婚协议书。]

朱秀深呼x1再深呼x1,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她明白他的决心。

“好。”她写的字,她的名字,一样隽秀臻美。

[自离异之后,双方恩断义绝,割切根蒂,从此脱离夫妻关系。嗣后男婚nv嫁,各听自由,两不g涉。]

六会见

傅彬没有感谢她的大度她的妥协,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不ai她,她就必须要同意他的决定。他把买回来的萝卜糕放在桌上,“吃一些,明日带你去吃早茶,然后去买船票。”

“好。”

这是她预料中会发生的,不管那个nv人是不是王那。

公寓只有一张床,他们挤一挤是正当的,况且她曾是他的妻。许久没有过城里的生活,夜晚听不见草丛的鸣叫,竟不习惯了。他也一样,非要把这不习惯发泄出来才能满足的睡去。

傅彬的腿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腿上,手覆在她身上,把几年前对她做过的让那片故土生出希望的事再做一遍。她不会拒绝的,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依附于别人的人,和王那不一样。朱秀想努力成为王那那样的人,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可当他抱住她,给她许久未有的温暖时,她投降了。

船票是在五日后,这几日,她打算采买些南方的特产,龙眼,凉茶,汤药。再买些广绣广缎,印度棉,英国呢绒…买的东西多,路过报摊,不巧蹭掉了路人刚买的报纸。

“对不起。”她弯腰勉强去拾,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那么多,偏生她就见到了[崔华]二字。

她慌忙从口袋掏出两角银元,买了份一样的报纸,《广州民国日报》,宝贝一样到处翻找,终于在[国民与政府合而为一]的标题下找见他的名字。

“第七甫一百号,”朱秀对人力车夫说。

或许这个崔华不是他,她想。

民国日报社街对面有个水果摊边,她怕找错人,怕丢人,怕见他,怕这怕那,便只能在这水果摊前来回踱步,时而往对面张望。

“夫人,买个木瓜,保准甜。”她听不懂粤语,便“嗯”含混过去,怕被人看出破绽,压着帽沿溜去了街角的咖啡馆。

朱秀要了杯美式咖啡,透过橱窗她一样能观察到报社的门口。

或许,即便是他,他也不记得她了,她想。

天se渐黑,报社下班的人走出一波又一波,她就透过橱窗盯着,想着。

回到公寓,朱秀打开自来水管,为傅彬洗脏衣服。离婚了,她便没有义务再为他做事,可朱秀依旧维持着两人的t面,他是孩子的父亲,除了母亲外自己最亲近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马上要离去了,傅彬对她好了些,还带她去广州有名的太平馆吃西餐。

“这是牛尾汤。”他说。

“王那是我的大学同窗。”她说。

“我知道,她告诉了我,还和我说起过你替她被捕的经历。”

“哦,那没什么。”

“既然你也曾被捕过,就应该知道革命的重要x。”

“我知道。”

傅彬便不再与她讲话。

离开广州的前一晚,朱秀出去了,又去了一百号。不管这个崔华是不是他,她就姑且当作是,像做一个特定的仪式,与他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忘掉他,再然后,就回乡下,安心照顾她的天佑。

车夫把她拉到那里,一阵晚风吹来,她怕极了。陌生的街道,漆黑的夜晚,若有酒鬼突然跑来抢劫她或是要挟她,她怎么办。若是有人陪着她,她就不怕了,可怎么会有人陪着她。她安慰自己,只绕这儿走上一圈,一圈之后就回去。

她走得时快时慢,怕的时候就走快些,想他的时候就走慢些。一圈完毕,朱秀紧了紧西式风衣领口,站在几乎空旷的街上,拦不到车夫。太晚了,真的是太晚了,她是趁着傅彬睡了才跑出来的。这么晚,就算真的是他,也不可能遇到。

“唉。”她心口的石头不得不落定,把手cha在口袋里,低头往回走。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去哪里?]

[说是去广州。]

几年前母亲的话又在她耳边萦绕,他肯定在广州,一定在。她走过的这些路,他也一定走过。

她想得入迷,得了失心疯。砰得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

有人,是她撞到了人。

“崔先生。”

她坐在地上,仰望着要拉她起来的男人的脸,鼻子,嘴巴,还有总是反光刺到她的眼镜片,哪哪都像他。

“小姐,您认错人了。”他说,“快起来吧,地上凉。”

可朱秀怎么看他都是崔先生,而且讲的并不是粤语,而是来自北方的普通话,“你骗人。”

男人无可奈何地笑了,弯腰拉起她,“您真的认错人了,还是起来吧。”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崔先生的样子刻在了朱秀的脑子里许多年,她怎么可能认错,她不会认错的。

男人继续无可奈何摊开手,“小姐,再见。”从她的身边过去了。

朱秀不信,她转身就追上他,在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腰。

“崔先生,你不要走。”

他怔住了,不知这个nv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能在街上随随便便主动抱男人?便拨开了她凉如冰的手。

“我不是你说的崔先生。”

他觉得自己得拿出点什么证明,才能使她相信。

“你看。”一张名片塞到她手心,“我不姓崔,我姓宋。”

“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说你是翻译,你根本就不是,你说你留在北平,却跑来广州。你骗我,你总是骗我。”

朱秀真的是失心疯了,“别走,别不要我。”

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像是有jg神疾病的陌生nv人一直绅士礼貌,“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什么崔先生!”他把她甩了出去,使她再次跌倒。

他走远几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夜这么黑,便回过头看到这个不正常的弱nv子坐在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能不能拉我起来?”她可怜件的样子,让所有男人都忍不住帮她一把。

他向她伸出手,朱秀站起来。

“对不起。”她说,“是我认错了人。”

“那就快回家吧。”他礼貌道。

“嗯。”

她望着男人,松垮的风衣如同崔先生一样的,眼里积的泪,一瞬间竟至崩塌。

男人最是见不得nv人哭。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你喜欢这个崔先生?”

她沉默不语。

“那便是了,可他不喜欢你。”

男人望望天,“你家住哪里?”

“在惠ai路。”她说。

“我知道有条近路。”男人指给她看,“你定是ai他深入骨髓,不然怎会认错人。”

回去的近路僻静,高挂的明月把朱秀的脸映得粉白,乖巧可ai。偶有玉兰香气随风飘来,一阵阵的,男人想去0她头上长长的青丝。

“崔先生总是骗我。”她抱怨。

“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会不会?”

她停住脚,回头问。

男人的双手触及她的下巴,捧起她的脸蛋,“月光下的你多么美好。”

他是宋先生,不是什么崔先生。可面对如此楚楚可怜无人ai的nv人,这些竟不重要了,况且她曾主动抱过他。她放浪形骸,他自然也不是柳下惠。

男人低下头,从她的唇角衔起,封缄她的口,扰乱她的气息。

“你”

朱秀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陌生男人在对她做什么,反抗起来,她也并不是一味柔弱顺从的nv子,抬起膝盖,狠狠踢了他的那处,然后不顾一切地疯跑,跑出去几百几千米,看到不知哪里的路边还有在营业的馄饨摊。

她拢了拢微乱的头发,要了碗馄饨,喝得心暖。

第二天下午的船票,傅彬坚持说要去送她上船。或许,褪去束缚的夫妻关系,他愿意把她认作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nv人和朋友。

回到京城的乡下,又是半月旅程。鲁迅先生的那本《呐喊》要被她翻烂。朱秀最终得出了更上一层的终极顿悟:没有什么先进的人抑或是愚昧之人,都是各人的命运罢了。

她自嘲: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茵席者,王那是也;落粪溷者,朱秀是也。]

朱秀把离婚协议书展开给傅老爷看,低着头。

“逆子,逆子!”

傅老爷气病了,但看到乖顺的孙子天佑时,病似轻了些。

朱秀第二次怀孕了。母亲和傅老爷很高兴,似乎这一纸离婚协议算不得什么,朱秀依旧还是傅家的媳妇,只是法律上不再是傅彬的妻。

这次她没有难产,顺利产下二胎。佣人抱着孩子给她看,“小少爷的鼻子像少爷,眉眼像少nn,等少爷看见,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朱秀保持着平和的微笑,自从广州回来,她似乎通透了许多,不再纠结傅斌是否ai她,也不再纠结崔先生是否骗过她。能与孩子,在乡下安稳快乐地生活,这是王那没有的,崔太太也没有的。

不久,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成立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整个北方俱属南京。

当中,傅彬曾经归家过一次,为傅老爷奔丧。他依旧宿在朱秀的房里,没有谁多嘴说这是不该的。

民国二十年夏,朱秀去天津,在日租界的一间挂着红灯笼地餐馆,不经意的回头,颧骨的肌r0u稍微颤动了下,她遇见了崔先生。

他是真的崔先生,因为他记得她,还向她母亲问好。

“听母亲说你去了广州。”

“是。”

“太太不习惯那边,便又折腾来天津卫。”

朱秀突然想起些什么,问他,“《广州民国日报》,你在那儿工作过吗?”

崔华严肃认真地回答她,“没有。”

“你还是喜欢骗我。”

他回以含蓄的笑,不置可否。

朱秀也跟着含蓄地笑,不再纠结是真是假。

夜里,窗外的草虫鸣叫声又起,朱秀有时会做梦,梦中人,已很少是崔先生,更不见了傅斌。倒是门口那棵柿子树,她总是梦到,还有满天飞舞的蜻蜓。

有一次,她梦见了崔先生,他穿着灰蓝se的和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间日本酒馆里。她端着清酒跪在他身旁,对他施以微风般的微笑,那微风,像极了那天在巷子口吹起她兰se裙边的暖风。她从裙底掏出一把珍秀手枪来,叩动扳机,将炙热的子弹打进他的心口。

从那以后,崔先生也便再也没梦见过了。

[完]

一那年高中

姜瑜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学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求抄写五遍生字,她会主动写十遍,所以到了中学,她可以写出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毛笔字。

她不ai出门,喜欢宅在家里边读书边吃零食,所以她白且有些微胖。母亲带她剪了短发,给她穿宽松暗se的衣服,是怕她ai美耽误学习,所以在学校她的模样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没有哪个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

她也没有喜欢过谁,直到有一天。

晚自习前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姜瑜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买了土豆丝盒饭。

那是个冬日,天寒,盒饭被带回了教室。

讲台上的黑板前站着个穿着墨绿se大衣圆脸的男生,不,不完全是圆脸,因为他有削山好看的下巴,也不是方脸,他笑起来有点可ai,眼睛眯起来,嘴巴会露出漂亮洁白的牙齿。

他在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iloveyou],还不时扭头笑,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笑。他看的方向坐着全年级最漂亮的nv生,白雪。

白雪的模样像洋娃娃,高高的马尾辫,白se的泡泡袖衫,黑se的修身长k,脸白唇红,腿直且细,嘴角总是漾着天生自信的笑。可以说,白雪有多自信,姜瑜就有多自卑。

姜瑜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盒饭,土豆丝的味道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讲台上那个高个帅气的男生。他不一样,和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样。因为,他带着痞气,不像是个正经人。

他走下讲台,抬高长腿随意坐上白雪旁边的课桌上,笑着提醒她。

“你牙齿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手指差不多要伸进她嘴里。

白雪从牙齿缝隙里挑出一根绿se的菜叶,也呵呵笑起来。

姜瑜的座位离白雪不远,她嘴里嚼着米粒也能听到他们俩嬉笑的声音,心慌慌的。她不时偷偷去看他,敞开的大衣里褐se的羊毛衫,脖领处磨了白。

他不是姜瑜班里的同学,也不是别的班的。听人讲,他高他们两级,前两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退了学,便成了老师家长口中的社会上不学好的混混。b如,像现在这样,趁着天黑,偷偷潜入学校,来追他喜欢的nv生,白雪。

姜瑜的观念不同寻常,或许是从小读了太多的史书,成了书呆子一样的nv人,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现实。他是个混混,可并不会阻碍她喜欢了他。当然,只是默默的喜欢,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过他那么两三次,每一次,他都是出现在白雪身边。

其实白雪有男朋友,班里同学都知道,那个男生叫周一廷,瘦瘦高高,gg净净,成绩也不错,漫画里男主角的样子。白雪与他,天作之合的般配。

那年是高三,晚自习前的傍晚,西边太yan的余晖就照在骑在自行车上姜瑜的脸庞上。学校门口边是国道,国道对面有住宅,有餐馆,还有y暗的小胡同。

姜瑜恰好路过,然后看到了令她难忘一生,也是改变她一生的场景。

胡同里有三个人,白雪,周一廷和她喜欢的那个混混。

他拿出了一把银闪闪的长刀,b在周一廷的脸庞上,白雪跪在地上,哭嗓着,听不清。然后突然地,姜瑜看到了,那把银se的刀直直刺入了周一廷的腹部。黑se的羽绒服足够厚实,看不到出血的痕迹,可鲜红的yet越积越多,终是透过衣物,嘀嗒到冻雪未化泥泞的地上,一大滩红的颜se。

“骆天,你杀人…”

白雪吓得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大声哭喊,“来人,救命,来人,救命…”

姜瑜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缘由,但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悲剧,她喜欢的那个混混,叫骆天。

骆天并没有逃跑,他是有预谋的,t0ng的那一刀并不会伤及要害,只会让这个抢他nv人的男生躺在医院一段日子。

救护车和警察几乎是同时到的,骆天被警察从背后拷上手铐,路过姜瑜,或许他注意到了其貌不扬的她,或许没有注意到,被只当作是个路人和目击证人。

周一廷是隔壁班的,家境好,成绩也好,考上重点大学是百分百确定的事。他被t0ng的这一刀是在冬季,距离高考还有半年。这一刀虽不致命,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家又躺了两个月,等腹部的刀伤结了疤,可以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杨树飘过了柳絮,月季开出了红花,知了也叫得齐声响了。

骆天t0ng了周一廷一刀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说法是,周一廷阻碍白雪和他交往,法院对骆天的故意伤人罪,进行了判决。

他成年了,那年刚满十八。骆天不是出生在有钱有背景的家庭,没有什么拿钱换来的谅解书,按照公平的法律条文,他被判了整整七年。

七年,年少的骆天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但他出了气,耽误了周一廷的前程,还给他身上留了道疤,在男人的世界里,并不算亏。

周一廷在床上养伤的大几个月,身t原因和心情原因,学习成绩下滑不少,滑到与白雪一样的普通水平。虽然他的父母总是骂白雪是个祸水,可周一廷并不在乎,两人依旧偷偷地交往。

六月高考,他们两人被同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录取,他们高中时代的恋情可以在大学里继续延续。

姜瑜成绩好,考上了京都着名的师范大学历史系。

来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姜瑜问白雪。

“你喜欢过骆天吗?”

白雪没有摇头,“他确实挺有趣的,长得也高大帅气,可他毕竟是个混混。”

“后来你去看过他吗?”

“没有。”

周一廷瞥了姜瑜一眼,把白雪拉走了。

姜瑜一阵窒息的悲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悲哀骆天,他喜欢的nv生不喜欢他。悲哀周一廷,他被骆天t0ng了一刀耽误了高考,还不计前嫌,继续和白雪这样的nv生交往。转而再次悲哀骆天,她喜欢的nv生居然一次也没有去监狱探望过他。也悲哀自己,因为她喜欢骆天,可骆天甚至都不认识她。

姜瑜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母亲奖励了她一千元。她拿着钱偷偷跑去菜市场买了水果,去商场买了两套男装,一套夏季的,一套冬季的,不知道他的衣服号码,就凭感觉买了180l。

县城的看守所条件简陋,伙食也不好。她见到骆天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黑se的眼圈,眼窝深陷,脸不再是方或是圆了,瘦削得能看出骨头的形状。最关键是头发,他没了头发,变成了光头,穿着监狱的橘红se牢服马甲。

“我是白雪的同学。”

“那她呢?”他越过她的肩膀张望。

“就是她托我来看望你的。”姜瑜扯了谎,“你知道,她不太方便来这里。另外,这是她托我给你带的水果和衣物。”

“哦。”他显然有些沮丧,本来,当狱警告诉他,白雪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在狱里的不开心瞬间消散,那一刀觉得更值了。

“是周一廷不叫她来吧。”

“怎么可能,周一廷没考好,只考了个普通二本,现在恨她还来不及。”

姜瑜继续扯谎,并没有告诉他两人同去一所大学的真相。

“你瘦了这么多,要好好吃饭,缺什么,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把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我完了,七年,等我出去,她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但并不后悔。”

“你应该后悔的,不应该这么冲动。”

“后悔有什么用?”

“后悔了,以后就不会再做糊涂事。”

姜瑜耐心地劝说他,继续扯谎,给他希望,“七年很快会过去,白雪还在等你出来。”

“真的?她真会等我?”骆天将信将疑。

“当然了,她和我说过,你很会逗她开心,而且说过,你是她遇见过的,最帅气霸道的男人。”

或许是姜瑜的演技太好,或许是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有人会怀疑她说了假话。

总之,那时的骆天信了。牢房里的他需要jg神信仰。有人说白雪在等他,那就是支撑他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有空,帮我照顾我的父亲。”

“好。”

“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姜瑜,姜太公的姜,周瑜的瑜。”

姜瑜的微笑很真,头一次,骆天知道了她的名字,认识了她。

二流逝时光

姜瑜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她学习成绩好,毕业后本可以轻松留在京城,找份得t的中学教师工作。可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叫骆天的混混身上。读完大学,她想回老家,回到有他的地方。

三分相貌,七分打扮。姜瑜她不是不漂亮,如果素颜的白雪和她并排站一起,或许她更耐看些。有次她在图书馆看书,看得极其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坐了个男生,嘴角带着笑,总是不时地偷看她。

姜瑜收拾好书包离开图书馆,他便追了出去。

“我叫王诜shēn,能不能和你做朋友。”

“啊?”

她诧异,因为这是平生头一次被男生搭讪。她仔细看,他个头挺高,长得白净,戴着银边眼镜也很斯文,紧张得手心一直在抹k子,说话磕磕巴巴,脸也红了。

姜瑜咯咯笑,说,“同学,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我不漂亮,也无趣。”

“没,没关系……”那时的王诜不善交际,随口就说,说完才觉不妥,再说,“不,你好看。”

明显他对她有好感,姜瑜也跟着腼腆,把自己的碎发捋到耳后,对他嘿嘿笑。

她周末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每次三百元。这样一个月,可以赚到一千二百。她把其中五百元给骆天的父亲。剩下的,有时会给他买衣服,有时是几本书,有时不知买什么,就直接把钱转给他。几百元,或许太少了,不能保证监狱里的他不受欺负,衣食充足,或许,她应该多赚些。

nv生宿舍楼下,王诜在等她。

同宿舍的nv生都羡慕姜瑜,打趣说,“那个傻小子又来了,你是怎么把他迷倒的。”

“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普通朋友。”

姜瑜跑下了楼,气喘吁吁。

“我买了周华健演唱会的门票,周末一起去吧。”

他期待着她点头,最好再给他一个小笑容。

“对不起,周末我没空的。”

她看到了他失望的神se,但并不想伤害他,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另外,我们不合适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转身,他就拉扯住她的胳膊。

“哪里不合适了?”

姜瑜是个善良的nv孩,她不愿骗他。

“我知道,你家境很好,可我毕业后是要回老家的。”

“为什么?”

她推开他的手臂,并没有解释。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同学摊开手,替她惋惜,“姜瑜,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这个傻小子的父亲,是京城的高官。”

“是我配不上人家。”

有些情感上的执着,从中学的时候就注定了,如果有希望,便会像飞蛾一样去扑火,明明知道,那并不是好的选择。姜瑜就是这样的傻子。

王诜被她拒绝了,却不会就此不再喜欢她。他也是个一根筋的男生,喜欢一个nv人,就要一辈子,那天在图书馆,他就认定了她。因为,他从未见过对待学习,如此认真的nv生,也从未见过,不ai慕虚荣,考来京城的重点大学,毕业还要回老家的nv生。

一连几天晚上,他都站在图书馆门口,希望能等到她,见到她。而她从图书馆出来,见到了他,却没有停住脚,直接从他身边过去了。他不得不绕到她前面。但他很规矩,很有礼貌,没有拉扯她,没有因为得不到而像其他男生而恼羞成怒。他的话很温和,温和得叫人心疼。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告诉我答案,也叫我si了心。”

姜瑜抬起头,夜se下的他皮肤白皙如明月,让她想起言情里那些痴情的男子。

“你挺好的,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王诜的眼里出现了希望。

“也不是,我其实,其实有男朋友的。”

为了让他si心,她在撒谎,而他的心像被一柄飞刀刺中。

撒谎的人心虚,总是要说更多的理由让别人信服。

“是真的,”她表演着,“另外,我家不富裕,配不上你,周末,不能和你去看演唱会,就是因为我要去兼职家教赚钱。”

王诜听到答案,依旧不si心。

“你有男朋友?我不信。”因为他从未见过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过。

“真的没骗你,”姜瑜解释,“你没见过他,因为他在我老家啊。”

“所以,你毕业要回老家就是为了他?”

“嗯。”

她回答了他所有的疑问,直到他没有了问题。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

“可以啊。”

姜瑜抬起了头,对他微微笑起,希望能带给他安慰。他是个有心有情的好男人,自然不想他过度难过。可在她的世界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那个还在监狱里服刑的骆天。可她不知道,这抹单纯诚恳的笑容彻彻底底印在了王诜的心里。他认定了她,就只有她。他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对ai情执拗的人。

大三的暑假,姜瑜回老家去监狱看望了骆天,他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下巴的棱角分明。

“给你带了水果和衣服。你的父亲很好,这几年开始大棚养殖花卉和盆栽,可以赚到很多钱的。”

“是吗?”骆天漫不经心地回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是的,城里有家商场开业,定了上百盆的富贵竹和金钱树,我还去伯父家帮忙了。”

“对了,白雪还托我给你带了信。”

姜瑜小心把信转交给狱警,狱警看过没有问题,再转给骆天。

信的内容很少,除了打招呼的客套话,其实就只有一句。

“你要好好的,等你出来。”

骆天拿着信冷笑一番,“真是她写的?”

“真的是。”

姜瑜单纯拘谨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他翘嘴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了。

她看他的背影,蓝se条纹的囚服,光光的头没有头发。三年了,眼热捂着嘴巴,忍着没有哭出声。

骆天吃了三年牢饭,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他看得出来。他把枕头下面压的信拿出来b照,[等你出来。]

他苦笑,嘲笑,冷笑自己,忽地把这些信撕得粉碎。

他虽是个混混,可他认得白雪的笔迹。

这些信,都不是白雪写的。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一条长长的疤。那是他刚进来的时候,不懂事,不懂监狱的生存法则。

新人甚至要给老大洗内k的。

他哪里肯从,就被两个胖子压在墙上,吃饭用的勺子也能尖锐无b,深深刺入他的手臂,血r0u翻红…

只要不出人命,狱警并不管这些小打小闹,相反,这种纵容,反而让他们管理起这些犯罪分子来,更加轻松。

他根本惹不起那些被判了长期的人,那些关系y的人,那些有钱的人,那些一群小弟跟着的狠人。

还有四年,他就能出去了。

三百元,五百元,每个月,他都把她寄来的钱上交了。

“小子,你很上道。”

老大0着自己光光的头,从他上交的百元大钞里ch0u出一张。

“留着买包烟ch0u吧。”

“谢谢大哥。”

忍,是一种品德,更是一种无奈。

从那时起,他就后悔了,后悔十八岁那年的冲动,他急切地想出去,出去赚钱,出人头地,证明自己,不是个被人瞧不起的混子。

大学四年的时光很快,姜瑜的同学个个都找到了好的去处。有在师范附中做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人民教师,有去金融街高大的写字楼里成为了穿职业套装上班的白领。她也有去处,她联系了老家当年自己读的高中。

她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县城一中的校长自然是高兴她能回家乡任教的。

“姜瑜,你愿意回来,真是太好了,一定给你正式编制。这些年,县城的经济高速发展,学生素质也越来越好”

校长自是说了一堆的好话,但其实姜瑜知道,县城不少优秀教师,都去大城市谋求好的发展了,包括她曾经的物理老师。

“刘校长,您放心,我一定回去的。”

她就是这么简单的人,不求富贵,只求一人。

三意外再见

六月中,她拖着行李箱回到老家,母亲做好了她ai吃的打卤面,端给她,那一刻,她眼圈通红。

985毕业的高材生,回到小县城,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什么犯了事,被退学,能力差,找不到工作,各种各样的谣言都会在这个小城镇蔓延,她不在乎这些,但父母她觉得对不起。

“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行。”

母亲宽慰她,姜瑜嘴里扒着碗里的西红柿打卤面,嘴角挂着红se。

“回家也挺好的,可以陪在爸妈身边。”

父亲倒是有些见识,

“学校说给你编制了?要不要送礼?听说没有十几万办不下来的。”

“不用了吧,刘校长亲口答应的。”

就这样,姜瑜成了县城中学的一名历史老师。高一的课不算忙,教学任务也不重。她有时间就会去看望骆天和他的父亲。

生活很平淡,但她觉得很幸福。因为,上次她去看望他,他笑了,“还有一年,我就能出去了。”

“真的?”

“表现良好,我被减刑了。”

“那可真好。”

姜瑜又照常交给他一份信,白雪写给他的信。

“她现在在航空公司上班。”

“哦。”

骆天把信拿在手里,没有像从前那么激动得打开来看了,因为他知道里面还是那几句话。

“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见她。”

“好。”

“还要喝你们的喜酒。”

“好。”

骆天没有戳破她善意的谎言,他就算出去了,也只是个初中学历的混混,什么都不懂,没有钱也没有背景,白雪能瞧得上他?

县城一中是市重点中学,校园绿化自然要到位。教学楼下的绿化带种满了带刺的月季,叫她想起了做花卉种植的骆天的父亲。

“刘校长,咱们学校的绿化工程是承包给个人做的吗?”

“怎么?你要做?”

刘校长呵呵ch0u起一支烟,“小瑜啊,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知道,咱们一中的教师是吃县里财政的,今年的编制名额满了,明年再给你办吧,我记着你呢。”

“哦,这样啊。”

姜瑜咬紧下唇,小城镇,个人工作和发展更是看背景和关系的。她这才明白,父亲说的送礼的涵义。

“其实,编制没什么大用处,合同制也是一样的,社保养老金照样交的。”刘校长站在窗台,抬手指着假山下面的那块地。

“你不是要种花草吗?那块地正在招标,招标信息就挂在咱学校的网站上。”

姜瑜回到自己的办公位,拄起腮帮,有点想哭。今年新来的教师,共有五人,三个人有编制,她没有。她委屈,这五个人,只有她是全国最顶尖的师范大学毕业的,可她却连基本工作保证的编制都没有。

眼泪,不经意间就这样滴落在备课的教案上。

“怎么哭了?”

男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姜瑜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水,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人,她的声音哽咽着断续了。

“王…诜?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王诜笑得那样自然,趴在办公桌的隔板上,调皮地对她眨眼,“我就想知道,你老家到底哪里b京城还好。”

办公室进来了人,是今年新入职的赵欣老师,省师范中文系毕业的,很会打扮和人情世故,姜瑜看到她,就会想起曾经的白雪。

“你就是刘校长说的王诜老师吧?”

赵欣大方地笑着走到姜瑜的办公位边。

“看来我们高中真是越办越好,有两个京城的师范大学毕业的优秀老师,刘校长该乐开了花。”

上课铃声响了,“我,我还有课,你们聊。”

姜瑜不太会讲这些场面话,尴尬地说是,然后逃了。

赵欣见她出了办公室,也坐回了自己的办公位,自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诜聊。

“王老师,听刘校长说,你英文很bang,得过英文辩论赛全国冠军?”

“哦。”

王诜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备课文档。

“你来了,可是我们县城学生的福音,英文教育水平能上一大截。”

“没有没有,教学不一样的,靠经验的。”

“王老师,你真谦虚,不像某些人,觉得自己毕业于名牌大学,就厉害得不得了。”

“啊,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赵欣当然是有所指,她指得就是姜瑜。她耸耸鼻,嗤笑。这个姜瑜,仗着自己名校毕业就想不花钱地拿编制,做梦呢吧。她读的省城师范也不算差,也是要花十几万的。

“对了,王老师,听说您是京城人?”

“是。”

“土生土长的?”

“是。”

“不要怪我太八卦了,我就是好奇,你一个京城本地人怎么想到来我们这小破县城工作?”

好半天,赵欣没有等到王诜的回应,等她抬起头在看,他的位置已经空了。

赵欣站起身,走近他的办公位,椅背上搭着他的风衣,她去翻看领口的标签[giioarani],她又拿起他留在桌上的笔,转过笔帽看过牌子,[ontbnc],又偷偷打开ch0u屉看到了他的车钥匙,是四个圈。

今天的晚自习没有安排姜瑜值班,她骑了将近一小时的自行车去看望住在山下的骆天的父亲。

她到的时候,骆天父亲正在搬月季花盆。

“叔,我来帮您。”姜瑜放好自行车,有些花盆很重,两个人合力才搬的动。

“小瑜,我自己能行,你总来帮我,耽误你的工作。”

“没事,我工作不忙。”

“哎。”

骆天的父亲佝偻着背,望望渐黑的天,“等天儿出来了,就好了。”

“叔,我们学校有块地在招标做绿化,我看了看挺适合您的,就种上草坪紫藤和月季就行。”姜瑜打开院子的水龙头洗手。

“招标?我就是个做花卉养殖的个t户,哪里会弄这些。”

骆天的父亲从屋里拎出一袋蛋糕,塞进姜瑜手里。

“新鲜的,今天才去蛋糕店提着j蛋现做的。”

“叔,你留着吃。”姜瑜把蛋糕推回去,“投标书我帮您写。”

“天儿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去坐牢那也是他的福气。”

姜瑜回到家已是晚上快10点。

“教个高一历史就这么忙,晚自习也要上。”

“妈,我这才来,b不上那些经验丰富的,肯定是要努力的。”

“饿了吧,锅里有蒸饺。”

姜瑜的母亲指了指厨房。

姜瑜确实饿了,掀开锅盖用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对了,学校的编制下来了吗?”

她顿了会儿装作没事说,“没,校长说没名额了,明年应该能办上。”

“你就是傻,都说了要送礼,你不送,有的是人抢着送。”

客厅里传来母亲唠叨抱怨的声音,姜瑜心里越发难受了,理想第一次被现实的利刃划了一道疤。天真,单纯,在社会里就是傻子的标签。而她确实是个傻子,为了骆天那个坐牢的男人回老家,脑子就是不正常的。

就在她嘴里嚼着第三个饺子的时候,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旁边,眉眼间流露出异样。

“你同学有个叫骆天的?”

四这么直白

“没,没有。”姜瑜差点被饺子噎住。

“没有的话,那他是谁?”

母亲拿着一张写着监狱地址的汇款回执单给她看。

“只是,一个朋友。”

姜瑜端着碗坐回餐桌上,低着头继续吃。

“小瑜,我是为你好,不要和这些坐牢的走太近。”

“知道了。”

她的心口砰砰跳,生怕母亲发现她更多的秘密。

“这些进监狱的人,哪里有好人,出来还会再犯。”

“知道了。”

姜瑜知道向来要强要面子的母亲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坐过牢的骆天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心境。因为,骆天也不可能接受她的,她只想心甘情愿的付出和等待,到她坚持不下去的那天。

学校里,姜瑜显然是躲着王诜的,办公室只要王诜在,姜瑜就会马上离开。

赵欣倒是很喜欢这个王诜,“王老师,你还没吃过我们本地最有名的海鲜饺子吧,皮皮虾馅的最好吃。”

“没。”

王诜礼貌地回她。

“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尝尝?”

“不用了,我吃海鲜过敏。”

“这样啊。”

赵欣想和他拉关系,碰了冷。过了会儿,又问。

“那王老师,你喜欢吃什么?”

赵欣抬起头王诜又不见了,连同他座位上的风衣。她看看表,已是晚上六点了,应该是下班了。

她透过玻璃窗往楼下教职员工的停车位看去,王诜跟在姜瑜的旁边,似乎在着急着说着什么。

他们俩?有意思。

赵欣撇歪了嘴冷笑。

“姜瑜,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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