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上校也抬头看向上方:“我知道你厌烦这里,不过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褚涯沉默着,他的脸庞映在窗玻璃上,初现锋利的五官被模糊了不少,看上去清俊又干净。
哗!操场上又在鼓掌。
“……有了云巅的管辖,深渊的孩子才能茁壮成长,人人衣食无忧……”
褚涯俯下头,看见拿着话筒的已经成了刘院长,知道这场讲话已到尾声。他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第一排,去看那个脏小孩儿。
脏小孩身上的灰棉衣太大,一段细小的脖子探出领口,衣服下摆快罩到小腿,露出一段穿着灰色灯芯绒裤的短腿。还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棉帽,左右两片垂下来盖住耳朵,看着有些憨傻滑稽。
褚涯发现他虽然站得笔直,却在做小动作。将手背在身后,翘起的两根食指轮流上下,像是在有节奏地敲击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儿,两只手虽然垂在裤侧,也一左一右地敲击着自己大腿。
褚涯下意识猜测他们这一动作,顾上校在旁边转动着水壶,无所谓地说道:“谁不厌烦这里呢?这就是深渊,充斥着寒冷、肮脏、绝望、腐臭的深渊。”
褚涯从那脏小孩身上收回思绪,定了定神,认真地回道:“其实我一直好奇深渊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的军校同学也不知道。父亲昨天突然叫我去了书房,说我应该来看看深渊,所以我就来了。我想象过深渊很多次,也知道这里的生活没有云巅好,但还是……”
“还是超出了你的想象?”顾上校问道。
褚涯皱起眉:“我们半夜就去了矿场,那些矿场工人采集出来的堀石,就是悬浮机需要的能量,云巅才能漂浮在天空上。可他们根本都吃不饱——”
“那又怎么办呢?”顾上校抬起手打断褚涯的话:“因为土壤的改变,深渊不适合种植粮食,现在所有人的口粮都是靠云巅生产。可云巅才多大点地方?那些产出能养活这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
褚涯冷着脸:“可云巅从来没有人挨饿受冻。”
顾上校那双浅色瞳孔盯着褚涯:“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去往云巅,弱小者留在深渊。不要觉得不公平,你看那些深渊里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碗饭,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很听话,很满足,虽然活得糊里糊涂,却也很开心。”
褚涯紧抿着唇没有做声,只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
顾上校又道:“深渊条件的确不好,和云巅有一定的差距,但我们也努力在改变深渊的现状,不然也不会来视察了。你是褚会长的儿子,生来高贵,这些底层的事不用在意——”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褚涯却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顾上校的话顿住:“你去哪儿?”
褚涯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穿好,再拎起自己的皮包,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屋内也没有了人。顾上校端起保温杯,轻轻吹掉腾起的水气,再转身看向窗外。
苍白灯光从他头顶洒落,让他脸上的光线明明暗暗,也无端多了几分冰冷。
没完没了的讲话终于结束,刘院长带着视察团去参观福利院,两名军官则从角落走了出来,站在小孩们的前方。
沈蜷蜷认识这两名军官,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再带走一两个幸运的小孩去往云巅。
他立即捂住了嘴,转身去看林多指。
林多指呼吸急促,就像喘不过气似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站在操场上的所有小孩都认识这两名军官,大家都挺直了胸脯,没人发出半点声音,连那些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都跟着消失。
沈蜷蜷既期盼又紧张,他知道接下来就会有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脑子,让他的脑袋又闷又胀。但只要忍一下下就好了,和去往云巅相比,那点难受根本不算什么。
“马上要精神力检查,很快的,不要怕啊,不要怕。”
随着管理的安抚声,后面陆续响起小孩们的痛苦闷哼。沈蜷蜷刚想转头去看,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像是有一把重锤敲开他的脑袋,电钻呜呜着钻了进去。
那电钻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搅得他钻心的疼,又在他刚发出一声痛呼时倏地退出。
剧痛虽然消失,但沈蜷蜷还是在原地摇晃了两步,站立不稳地摔在地上。他仰躺着看着上空,脸蛋儿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却看见那两名军官已经走向福利院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班生。
沈蜷蜷剧痛时没有哭,摔在地上时也没有哭,但现在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成串地滚了出来。
“呜……”
身旁的小孩儿也都在哭,却不敢大声,只发出伤心的细小呜咽。
“好了好了,现在都解散,去食堂吃早饭吧。”一旁管理难得地放柔了声音。
褚涯步入操场时,那些大孩子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小的还站着没动,抽抽搭搭地看着大门方向,其中还有那个大嗓门脏小孩。
小孩咧着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虽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那双眼睛里的亮光已经黯淡,满满都是悲恸。
看上去有些可怜。
褚涯继续往前走,却在走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脚步,打开自己的皮包,低头在里面翻找。
这次来深渊,母亲知道他不怎么吃外面的东西,便给他准备了一点肉干和巧克力。
巧克力在云巅都很稀有,但他不喜甜食,只吃光了肉干,巧克力一直放在包里。
褚涯转身走向那脏小孩,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沈蜷蜷正和林多指站起一起哭。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接着才是干净而修长的手指。他抬起头去看手的主人,发现居然是那个好看的云巅大孩子。
褚涯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蜷蜷,强迫自己不要去细瞧那张脏污的脸,只盯着那脸上唯一干净的,被泪水浸泡着的黑亮眼睛。
沈蜷蜷愣怔两秒后,视线重新落到褚涯手上。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褚涯的意思,哽咽道:“你的花纸纸,很,很好看,和我,我在垃圾场捡到的一样,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