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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不似多情苦(下)微(1 / 2)

苏青瑶含在口中的那缕白烟渐渐喷出。

“一定是位很好的小姐。”她笑,指尖弹走烟灰,脸转了回去。

烟丝在烧,赩se的火星忽明忽暗。苏青瑶垂下手臂,细微的红光飘落,将呢绒套裙灼出一个小洞,黑蚂蚁啃噬过那般,在大腿留下无可弥补的痕迹。

谁也不说话。

沉默间,车轮驶过一段不太规整的路,车身摇摇摆摆,两人飘飘荡荡,宛若同渡一叶扁舟。

于锦铭扶着车窗,忽而忆起初见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迎头被暖融融的日光泼了个透彻。他深x1一口气,又朝她看一眼,低下眼,朝外看,搁在大腿的右手悄然放到中间空出的车座。

苏青瑶右手夹着烟,烟蒂快烧到手指,搭在身侧的皮座的左手,感受到他挨近的手背,在原处不由蜷缩了下,怯着。

车在晃,他的手伴随颠簸蹭到她的,挨到一起。

不多久,那段泥泞的路走尽,他的手仍停在原处,小指贴着她的,曲起,慢慢压在她的肌肤上,无名指随之攀援,自上而下地拂过手背,那样轻,那样痒。

苏青瑶头不偏,望着前方,心似白鸟脱笼而出。

她记得他手的模样,白皙且修长,骨节如梅枝。

恰在此刻,耳边传来几声刺耳的鸣笛。

于锦铭急忙寻声看去,原是几个乞儿趁车过路口,冲过来扒住窗户,想讨钱,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瞎了眼,不知是天生残疾流落街头,还是被白相人故意戳瞎,扔出来乞讨,又或二者兼得。

司机恶狠狠摁几下喇叭,踩油门,佯装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小孩们见状,纷纷扮起鬼脸,冲车上啐一口唾沫,作鸟兽散。

于锦铭浑身紧绷,想制止自己越界的行径。

然而苏青瑶却在那一瞬默默翻过小手,五指紧贴他的掌心,像开花颠倒了时间,从盛放回到花骨朵,收紧,渗进他的指缝,用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扣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前方已经可以瞧见高耸的华安大楼。

于锦铭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交缠着压下,使劲抵入,一同陷进皮座。

苏青瑶瘫软下来,脑袋空空,真像浮在莲花池。她望向窗外,煮沸的日光照来,很暖,耳垂也晒红。

很多很多年后,苏青瑶试图选出一个ai上这个男人的瞬间,哪怕她知道她的ai从不是一刹那的决定,可她还是想找一个标志x的原因,告诉自己不停注视他的缘由。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选择了这个冬日的午后,那样暖的天气,在上海,他们坐在车内,她接过他递来的烟草,走神地谈笑,彼此的手在突如其来的摇晃中交叠。

不管谁以何种眼光评说,她都清楚,她作为自己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纯洁,任谁的口舌也无法改变。

他们两人谁也不记得在华安大楼吃了什么餐点,大抵说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闲话,穆淑云栖在二人之间,唧唧喳喳的,活像只小麻雀。

出来时,已近傍晚,起了夜风,行道树影婆娑,满地破碎的影子。

于锦铭先替她叫车回家,自己再去送穆淑云。

他们在金门大酒店外等候时,苏青瑶的帽子突然被风吹走,挽起的长发在面颊乱舞。于锦铭跑去追,他军校出来,没几步就赶上,长臂一捞,抓回来,递给她。

苏青瑶走到于锦铭面前,两手握住水貂皮的帽檐。

彼此相距半步之遥。

他垂下脸,睫毛卷翘,镀着薄薄的金光,眼眸也如熔化后流动的h金,雕在素白的肌肤。苏青瑶有点懂穆淑云初见他的滋味,“呀,洋人!”,呀,于锦铭……她颤颤地呼气,似叹息,但绝非烦恼的哀叹,是x膛有口热气,要破土而出。

其实他在那时可以吻她的,她会装作尴尬的意外,但他没有做。

就这样,苏青瑶回了家,一路上拿着帽子,没有戴。

夜里徐志怀回家,她去接下外套,与他同桌吃饭。洗漱后,徐志怀问她跑马厅怎么样,好不好玩?苏青瑶踮起脚,解着丈夫的领带与衬衣纽扣,浅笑着答,很有意思,骑了小马驹,可惜错过了十一月的秋季马赛,但他们可以等五月份举办春季马赛,再一起去看。

徐志怀目光温柔地吻过她的唇,道:“好,我们春天一起去。”

苏青瑶点头,替他挂好衣服,换上睡裙,躺在他枕边。

圆月渐升,她卷着被褥躺在床榻,耳边好似还回荡着轿车摇晃的细响。

她脸有些热,也有些怕,因为这太错,她是嫁了人的,还嫁出去四年。这四年来,徐志怀待她也很客气与周到,没有任何需要报复的地方。何况,他那样在乎颜面,她不能做这种事害他。

然而……然而……

苏青瑶屏息,终究决定不再去想。

她默念着数字,很快,倦意袭来,就背对着丈夫,蜷缩着,沉沉睡去。

恍惚做了个梦——她坐在猩红se的丝绒沙发,在一间满是繁杂的法国风装饰的房间,面前有一个唱片机,正对着她,一首接一首地放歌,唱得她心慌。她好像在吃冰镇的苹果,也是红的,拿在手里,咬下一口,甜腻的汁水沿着指缝流下。

然后腿突然被拨开,她应是没穿内衣,被闯入的男人咬了下腿心,接着黑蛇吐信子似的,他探出舌尖,津ye润泽了花蕊,g着r0u珠慢条斯理地x1shun。

她很快有了感觉,大腿夹住他的头,手没入他栗se的短发,让他快一点。

男人对sh润润的x口哈气,手指cha进去,摆动。他笑着让她猜自己入了几根手指,她说四根,他问还要吗,她jiao着说还要。

又是一声短促的笑,他埋头,手急促地cha着甬道,舌面来回t1an舐着r0u珠。她呜咽着享受到最后一刻,ga0cha0席卷的滋味,好像被抛上云端,又自半空轰然坠落。

男人抬头,捧起她的脸,是于锦铭。

他说:“阿瑶,你跟我走,好不好?”

“啊——”苏青瑶在梦中尖叫。

紧接着,是丈夫晃醒她的手。

“志怀?”她呢喃。

徐志怀拨开她满是汗的发丝,拥住她,低哑着问:“做噩梦了?”

苏青瑶抿唇,呆滞许久,才勉强开口。

“嗯,特别恐怖。”她答,声音g涩。

关于结局:如果有看过我其他文的读者,大概会熟悉我的风格。对一篇文,我会有一份细纲、一份时间线和伏笔提要。目前细纲的结局,很难用一句he或be来概括,我会说它绝对是个很漂亮的好结局,称得上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但随故事具t地展开和铺陈,细纲十有会发生改变,伏笔也会相应增减,所以我很珍ai从连载初期就追更的读者,因为我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只不过对我来说前路更明晰,对你们而言更昏暗。

一篇文写到中期,不可能单纯是我独占的东西,“伟大的里蕴藏的智慧总b它的创作者多,认为自己b其作品更有洞察力的作家不如索x改行”,它无可避免地会属于与我同走一条路的读者——你们。

所以,我会先给自己一个结局,如果到时候,写出来,你们觉得不对,评论说那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我会专门开双结局来填补错误。

祝,愉快!

梦太真,苏青瑶翌日睡醒见徐志怀,都有些本能地害怕。

她自诩是个清醒人,不犯痴傻。偷情这种事,百害而无一利。然而自那晚后,她简直像患上离魂症,一人劈作两半,一半涌流着yu念,是提牡丹灯夜行的nv鬼,另一半残存世间,是束之高阁的白玉观音像。

愈是禁忌,愈是想,愈是要燃烧。

幸好临近腊八,徐志怀的心思七分拴在拢账与索债上,没太注意妻子的异常。

而苏青瑶身为当家主母,也要开始办年货、熬腊八粥、送灶神、扫尘、筹备谢年……过年的规矩多,又扯不开人情世故,哪样都棘手。

一些佣人预备回家过年,她要算清工钱,但也不能全放,该留的要留,不然走得空空。留下的必然涨点工钱,怎么留、涨多少,需她去谈。还有徐志怀圈子里要交好的友人,黑白两道,各家各户,送什么礼,写什么吉祥话,也需她亲力亲为。

她说当徐志怀的妻,是谋生的活计,真不假。

是日,天朗气清,苏青瑶早起,监督佣人扫尘。

临近收尾,一个三十来岁的nv工,两手捏一张泛h的纸与几张老照片,跑来寻苏青瑶,说这些东西是打扫的时候从书缝里掉出来的,她没乱动。苏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年底临时招来的短期工,就g一个新年,这样战战兢兢,是怕nv主人不好相处,往后苛待她。

“给我吧,”苏青瑶接过,摆摆手,让她继续g活去。

她展开叠好的纸,一看,竟是徐志怀的毕业证书。上书,学生徐志怀系浙江省鄞县人,现年二十三岁,在本大学电机工程科肄业期满考核成绩合格……左方钤印交通部南洋大学之关防。

徐志怀二十三,那是民国十四年,真难想象,两年后他就要携聘礼来娶她了。二十五是个很好的岁数,如日中天,只不过苏青瑶那会儿刚满十六,n气未褪,衬得他十分老成。

再看照片,一张是集t毕业照,余下的是他读大学时与好友的合照。

其中两位苏青瑶见过,一位姓沈,一位姓张,当年她与徐志怀结婚办宴,这两位都有出席,苏青瑶给他们敬过酒。

余下的一位,她头回见,也从未听徐志怀提过。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腰杆笔挺,唇角天然上扬,朝气蓬b0。这几人每每合影,他都站在徐志怀身边,与他甚是亲昵的样子。

小阿七草草擦好窗,溜到苏青瑶跟前,伸长了脖子偷00与她一起看照片。

她蛮ai多嘴,凑在旁边,说:“原来先生当学生那会儿就这么严肃呀,这几位聚在一起合照,像余下三位每人欠徐先生好几百块钱似的。”

苏青瑶起先没注意,一听小阿七的话,乐了。

“志怀就这x格……”她道。

小阿七掐着腰贫起嘴:“难怪徐先生做生意能发大财,先生是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他钱的脸。”

“你小脑瓜这么伶俐,怎么就不肯认点字?”苏青瑶笑着说。“省得我叫你去商务印书馆买本书,你都要跟店员b划半天,白费了你的聪明。”

“又没用,”的作话太严肃,格调起得太高

其实我还是那种很庸俗的

希望读者收藏评论投珠,更进一步是互联网发善心推文,以至于能在互联网搜索到自己的

大俗人!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cha0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gu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x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0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有点想吐。

她深x1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ch0u,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抬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一直是个乖巧的nv子,当nv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怒杀潘金莲,宋江怒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抬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x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jg神,扮作小nv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jg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hse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0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se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t0ng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nv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nv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ai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sh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鲜血流淌,浸sh衣襟。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nv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g了下,无力地b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基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si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他在那个nv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nv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怎么了?”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nv人。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nv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右边眼皮一跳。

“认识,”再开口,嗓音g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cha0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sh,缓缓的,徐志怀的x口渗出一抹凉意。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事隔经年,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他问自己。

大概只有沉默吧。

思绪行到这里,x口的那一gu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t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si……她如果就这样病si,那……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x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t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s完青霉素,但具t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x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徐志怀连声称谢。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x1: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呼——”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g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他呼x1一紧,想上前揭开帘布。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nv人。

匍匐在病床,薄薄的一片,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徐志怀侧身合门。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t怎么样,还难受吗?”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y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徐志怀依言照做。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nv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si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si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g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难怪nv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真的瘦了太多。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y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男人的目光b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g,“你呢?”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nv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y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她微微x1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长大?太说教了吧。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去了,去的b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nv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好b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y忍下来。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怎么不关窗。”他问。

“想透透气。”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好,关上吧。”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冷香的,y郁的一张小脸。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ai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何况是她呢。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忽得。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sh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0了0,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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