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而来的童官迅速跪在几案旁,将陶灯点燃,一眼便看见案上的缣帛与竹片,他赶紧递给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书与简牍。”林业绥低低咳了两声,气息不稳的接过简牍,光滑的竹片上只写有一个“可”字。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敛,最后怒极而笑。谢幼福,你可什么。待稳定好翻涌的气血,他才去看叠起来的帛书,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渐渐握紧,声音冷到足以冰冻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讯问。”童官拜手禀令,旋即飞步离开。数刻后,中庭已经跪满人。男子缓步从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来过这里?”身为女子随侍的红鸢与几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惊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无外人进出,虽有奴僕送来天台观上清法师写给女君的尺牍,但也未入室内,后女君见我阻拦,亲自出来接见。”林业绥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两字:“书斋。”自陵江草场的事情过去以后,提前写好的帛书便被他放在了书斋。一男奴膝行上前,头颅贴地,屏息回想着近来是否有异样,可书斋关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来往与天下局势,没有家主的命令,为奴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内。在男子居高临下的威压下,男奴终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给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国的白猫丢失,女君遂命家中众人一起寻找,后郗女郎与其随侍寻至书斋,我不敢懈怠,本想独自入内检察,再行出来告知,但郗女郎说那猫性烈,只认她为主,执意要与我一起。”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更深夜阑时,满室灯烛的光辉如流星。郗雀枝跪坐在几案旁,时而望向门口,时而望向柱旁的花树灯架,静候着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唤来两婢,先行更衣。刚张开双臂,室外便有声响。菡萏入内,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带上的玉饰后,低声开口:“女郎,林仆射从郗夫人那里离开以后,依然如旧去了谢夫人处,但不过三刻,便拂袖而去,黄昏才归家。”郗雀枝沉吟少顷:“她去了何处。”菡萏小心伸手脱下女子最外层的衣裾:“谢夫人今日离家后,其车驾从春明门离开了建邺城,至今未归。”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为止,局势都还在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而行。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东壁,脱下木屐,在躺卧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随侍,安心合眼寝寐。见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头退去。在回居所的途中,却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开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询问你,请随我前去。”惟恐与那位谢夫人有关,菡萏当即急中生智,谦卑行礼:“我家女郎今日身体有恙,左右不能离人,需侍坐在卧榻边,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身为男子的扈从,此人只知要严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况如今既客居建邺林家,便需听从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违背命令?”菡萏只能跟随。庭阶前,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玄色宽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菡萏顷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审问她。扈从将她往前一推,简单几下,就使其伏跪在砖石之上。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人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菡萏相随郗雀枝多载,其心智亦非寻常,既不挣扎,也不惊恐,恭顺将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还请林仆射勿辱及女郎声誉。”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说:“证据皆在,诡辩等同服罪。”突逢巨变,菡萏不知所措的抬头,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她只能铤而走险,重重叩头:“林仆射虽手掌权柄,高平郗氏也远不及博陵林氏的权势与声望,但若林仆射执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来证,让天下士族来评公理。”幸有扈从在旁制止,而扈从此举也绝非是爱惜,单纯是因为男子还未曾下令要她死。无令,他就不能让这人死。竟敢威胁他林业绥漠然的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着她是如何气绝的。”菡萏的镇定已经只能支撑她到此为止,当听到眼前之人轻飘飘就决定了自己生死,丝毫不畏惧士族舆论时,畏惧叩拜,请求饶恕。见男子露出不悦,扈从用力将其弄晕,把人带走。鸡鸣时分,晨曦从东方露出。郗雀枝于梦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睁眼醒来,抬手抚上额角,在休息几瞬后,发觉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随即又警备望去:“怎会是你?”左右之人,她从来都不放心别人,在建邺的时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随侍。侍婢膝行着倒退几步,对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从带走询问,婢忧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内。”闻言,郗雀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往四周涣散:“为何?”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实应答:“具体缘由,婢也不知,只是听闻与家主的书斋遭遇贼人有关。”郗雀枝惊惶到瞳孔骤缩。帛书!菡萏一夜未归,必然已经出事。穿好衣履,临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请求即日就归家。
然而妇人也问出与她前面相同的话:“为何?”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礼时,头颅几乎垂在双臂所环成的圈内,十分畏慎:“我已来国都数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归家,只恐清誉全无,以后再难适人。”郗氏出言宽慰:“你只需安心,卫罹的正室必会是你。”郗雀枝屏住吐息,为成功脱身独去,有意引导:“三姑竭力挽留,我本应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带走我的随侍,至今未归,且谢夫人也在昨日离家,惟恐有‘婢适兄,主适弟’的妄言流出,为保氏族名誉,我只得请离。”郗氏语气忽然加重:“谢氏为此离家?”郗雀枝心中明白谢宝因离开的理由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暂时不论,但流言可谓,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将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论建邺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迁居来建邺又是一大阻碍。”事关家族声誉,郗氏权衡过后,最后沉重颔首。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枣红马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以后,因有缰绳牵制着,速度开始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见已到长乐巷,直接侧身跳下。等在门庭的童官见此情状,疾行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入内,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辗转回到馆舍楼宇后。童官站在居室内,面朝男子叉手回禀:“敦煌郡的部曲传来消息,那人已经找到,并且伏罪。”过去三月以来,在寻访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画者根据将几人形貌制成画像,有商贩贾人认出几人是随商队来建邺的,又到东西两市再次访问,当即就知道姓氏且是来往西域的商队,最后去官署查验户版,再到建邺外郭的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不日就全部悉知。但因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故路线有所差异,所经郡县亦不相同,就连返程西域的路线也未必会与来时一样,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养的甲士豪奴先循着几条主要的走商路线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两人已经成功出关,离开本国疆域。只剩下一人。他们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轻敲着案面,然已经动怒,随即就命部曲快马飞递给敦煌郡守送去简牍,最终在那人进出阳关时被俘获。今日消息刚传来建邺。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处,而后双手没入漆盘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的画像送去给他认,郗夫人与杨夫人的也一并带去。”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谢氏,而是亲自前往了天台观,不知可要遣人去接?”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不必。”【作者有话说】韩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来是两样都占啊(望天)[1]解衣推食:脱下衣服给别人穿,让出食物给别人吃。形容慷慨地给人以关心和帮助。《陈书·荀郎传》:“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众至数万人。”[2]《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3]这里的“主人”是相对宾客而言。 曾爱慕过山阜川谷间, 雾气弥漫,山中万物皆被隐藏其中,惟有处于山顶的天台观能够划破白雾, 俯瞰这天下汤汤。当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 于丧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笔,伏案写下“天台”二字定为观名。天台即天上云台,远望仿佛能与天相接,故在此建观,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迎接成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间,再享姊弟人伦。而岁月流逝, 云雾变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却已然变成迎候神仙降临,护佑李氏王朝永不衰败。谢宝因独自一人伫立在硕大的殿柱旁,她下颚微抬, 仰首看那雾散了又聚,聚了再散,当年的那只白鹤也早就飞入云间不见, 寻不到踪迹。毕竟已八载年岁。而祖师殿内的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相互交织, 依旧如旧。至食时,雾渐散。唱经声断止。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 在白雾散去后,望见一女子立在殿阶前, 穿着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黄色暗纹裙, 黛眉弯长又黑。高髻之上, 竖插花树步摇。似踏云而来的神女。他们不敢轻慢, 怀着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下道礼。见有人朝自己行道礼,而非尊卑之礼。谢宝因轻轻笑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也施礼出来,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谢宝因回他一礼:“法师。”上清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谢夫人请随我来。”谢宝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辞,轻轻颔过首后,朝临近山崖处的鹤园走去。这里空旷,数位天子都曾从各郡搜罗奇珍异草及花树移栽到天台观,但远远望过去,仍能见到一只白鹤屈足卧在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