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很久都没有抱过聿儿了。
她最后一次将聿儿抱起来,托在自己怀中,是在元武五年,她要和晏珽宗去云州,她去千秋宫向母亲和孩子道别的那一次。
只是当时,她并没有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把孩子完全抱在自己的怀里。
元武五年之后,她和晏珽宗有一年多的时间在云州关外,再后来她回宫,但是她又有了身孕,肚子里怀着阿鸾,更加不好抱聿儿。
再再后来,阿鸾出生,她养着身子,照顾着新生的女儿,而聿儿也到了读书习武的年纪,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父母抱着哄劝的小孩子了。
到如今,只眼看着聿儿一日甚比一日蹿起来的个头,像他父亲一样的体格,婠婠便是有心想抱也抱不动他了。
这日婠婠的乳母华夫人恰巧也来坤宁殿里闲坐了片刻。
婠婠便问她:“我小时候是被人抱到几岁才不抱了的?”
华夫人如今发间的银丝也是一岁更比一岁多了些。
婠婠问起此话,她眼中有片刻的恍惚,可是很快却又回过了神来,眼神里透着些晶亮的光彩,伸出一只手指,语气十分肯定:
“五岁多八个月。差点儿就到六岁。”
“娘娘小时候是喜欢叫我们抱的,那时候娘娘总生病,身子也瘦弱些,咱们抱在怀里竟也不觉得沉,所以就多多抱着。”
“这话说起来,还是先帝在的时候,那年先帝给陛下他们几位皇子都赏赐了《资治通鉴》,叫陛下和几位皇子带着看。娘娘就不高兴,问先帝说,为什么独您这个女孩儿不给?先帝就和娘娘说,看您现在走动还要乳母们抱着,一副孩气,分明还没长大,看什么书呀。
娘娘竟然就起了气性,之后再不准我们抱着。这时日一长,就果真再没被人抱过了。”
提起儿时的琐事,想到如今的聿儿,婠婠便也一阵恍惚,而后对晏珽宗说道:
“可见父母子女一场,就是这样的事了。孩子在自己怀里抱着抱着,也说不准是忽然哪一日,他就不用你抱着了,开始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走,走他自己的路……”
你那时也不会想到,当人生中的某一次把怀中的稚嫩儿女放到地上后,那也成了你最后一次抱着他们、托举着他们。
婠婠心生感慨,但晏珽宗却并没有她想的这么多。
他手中握着一只拨浪鼓逗阿鸾笑,一面随口道:
“晏隆琥如今已到了和我一道坐在皇邕楼里听臣下议政的年纪了,哪里还要人抱?若是真的抱着他,反叫他这个太子失了面子。”
从元武七年翻过了年来,到了元武八年之后,晏珽宗时常在太子聿没事的时候把他提到神龙殿或者皇邕楼来,让他坐在一旁,耳濡目染地听着看着,让他习惯帝王臣下议政的场景。
让他提前习惯自己未来几十年都要过的日子。
看看一个帝王是要如何应付形形色色的臣下,看着那些红紫官服的臣下们是如何聒噪唠叨的。
说起这一茬,晏珽宗还想起了一件笑话事说给婠婠听。
正是这年二月里的有一天,他带着太子聿坐在皇邕楼的书房里听一群三省里的臣僚们议政。
当时正有工部和户部的人说到云州关外六镇修建军事城防的事情,啰啰嗦嗦又争论了半天。
争论的不过是国库里每年到底应该拨出多少钱在边疆经营上罢了。
有人主张多,有人主张少。
晏珽宗听得不耐烦,慢慢将身体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随意把玩着指间的一枚扳指,垂下眼帘听着一群人互相争执。
他可以不耐烦,但是聿儿却并不敢。
太子聿自始至终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坐在一旁看着众人的议论。
晏珽宗见他这样子,心里有些玩味,偷偷给程酂使了个眼色。
程酂顿时会意,忽然大步上前,跪地奏道:
“陛下,太子殿下,臣还有一事尚需奏明。”
皇帝示意他说下去。
程酂便道:“适才几位相公争论云州及六镇城防之事,皆各有道理。然而此六镇绝不仅是边塞之事。六镇皆面临大海,关外海匪如星火野草,年年岁岁除之不尽。海匪皆有大船重甲,沿途骚扰六镇军民,颇为祸患。若要保六镇安宁,陛下还需从长计议清缴海匪之事!”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满座议论的声音全都止歇了下来,朝臣们都是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上首的程酂,心想他莫不是失心疯了。
但是当看到皇帝缓缓掀起眼皮,眼里透着的那点玩味之意后,众人瞬间明白过来。
皇帝也是长长叹息一声,懒散地支起了些身体:“你说的是有些道理,只是这海匪难除,孤前些年虽然的确和皇后亲自去了一趟六镇,也是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处置。”
接着又有老臣上前附议,都说六镇之外海匪猖獗,远胜当年的阊达突厥人,必须得拨出银钱来清缴海匪云云。
这会子,倒是所有人都达成共识了。
坐在一旁的太子聿慢慢睁大了眼睛。
皇帝将手中的一支笔搁在案上,问起儿子的意见:“隆琥,你觉得呢?”
聿儿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潘太师则循循善诱:“臣等以为,治理六镇,应当先加筑城防,专务农桑,百姓晏然自乐,自然无需再担忧海匪骚扰之事。不知太子殿下如何决断?”
太子聿慢慢起身,望着满座衣冠:“你们也都这么想?”
众人都说是。
太子聿蓦然有些沉了脸色,
“你们都拿我当傻子哄!六镇远在边塞,哪有什么海!何谈海匪之患!即便是琼州、交趾郡、九德郡、高凉郡、义安郡这些临海的州郡,这几年也早就肃清海匪了!”
高坐上首的皇帝忽然胸腔微震地笑起来,一整日积攒的乏累都一扫而空,最后给出了一句他自认为的夸赞:
“倒是不算傻。”
太子聿闷闷地回了一句:“晏氏的天下,江山州郡,一川一江,臣早就背熟于心,并不敢忘。”
聿儿有些莫名的无语,对父亲想一出是一出联合朝臣们诈他的举动感到实在不知如何评价。
难道他就蠢到连哪里靠海不靠海都分不清么?
但是还好,不到六岁的太子聿完美地应对了这一波试探。
臣官们也顿时含笑向太子殿下拱手夸赞:“殿下英明。”
还不到六岁的孩子,面对连着自己父亲在内的这么多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地故意诓骗,居然还真的没上当。
晏珽宗将这个玩笑故事讲给婠婠听,婠婠却笑不出来,也是抿了抿唇,有些无语地看他:
“你就没有考量过他身为储君的面子?到底他是正式上学堂读书都还没有一年的小孩子,若是他真的被你们诈到了,你让他在臣下们面前失了脸,以后聿儿该如何自处?”
晏珽宗不以为意,“失脸就失脸了,什么大不了的。他若是被骗到了,我便借机敲打他一番,告诉他当储君要戒骄戒躁、不可盲从臣下巧舌如簧的挑拨撺掇云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婠婠听他这样讲,这才说了一句“好吧”。
元武八年的三月,郁姬在沃野生下了一个白胖健康的女婴。
她和高桢为这孩子取了乳名为“雁雁”。
消息一个月后传回京中,让帝后二人知晓。
高桢只是在按例上书皇帝、汇报沃野城大小城防事务的时候,在奏章中顺带提了一嘴。
然而虽然笔墨不多,可还是叫人扑面而来感受到他的喜悦和兴奋。
婠婠颇为感慨,又亲自在自己的库房里翻了翻,挑选了许多东西送给郁姬,叫她好好养着身子。
晏珽宗将这奏章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提着朱笔在封面上题了一句批复:
——“天赐得女,是家门幸。然孤竟不知卿家却是何人物也!”
原来高桢当日心情太过激动,在这奏疏上竟然连最重要的、自己的名字、官职都没属上。
当真喝醉酒一般,就这么胡写了一通就把奏章交到朝廷里来了。
要不是皇帝认识他的字迹,加之他在奏章里翻来覆去提到“沃野”“沃野”,一般人拿过去看了,还真的猜不出来是谁。